陸雁冰早就注意到了這一行不速之客的靠近,不過她並不在意,畢竟這裡是帝京城,各種關係盤根錯節,與動輒大打出手的江湖大有不同,直到她看到那個爲首的年輕人時,臉上的神情才微微一僵。
陸雁冰作爲曾經的青鸞衛都督府右都督,自然是認得天寶帝的,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大魏皇帝。
陸雁冰放開手中的張白晝,並將他擋在自己身後,然後略微整理儀容,便要行禮。只是天寶帝擡手打斷道:“我這次是微服出行,而且陸卿已經重歸江湖,便不必多禮了。”
陸雁冰停下行禮的動作,應道:“是。”
然後陸雁冰又望向天寶帝身旁的白髮老者,拱手道:“見過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雖然是前輩,但並不託大,拱手還了一禮,問道:“五先生,不知老李先生和小李先生近來可好?”
陸雁冰微笑道:“師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至於師兄,他與師父不同,師父是清淨閒人,不理俗事,他是個大忙人,幾乎沒有一刻得閒,我想見他一面着實不易,所以他是否安好,我也不好妄言,只是聽說他的病已經好了。”
天寶帝微微訝異,“小李先生……會生病?”
白鹿先生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躋身長生境之後會有七七四十九日的脫胎換骨,便如同重病在身,過了四十九日的時限,這‘病’自然就好了。”
天寶帝微微點頭,“原來如此。”
站在陸雁冰身後的張白晝震驚無比,從這幾人之間的簡短對話中,他隱約聽出了許多極爲了不得的訊息。首先這個男裝的女子姓陸,被人稱作“五先生”,師父和師兄都姓李,其身份已經不言而喻,正是李玄都的師妹陸雁冰,小李先生是李玄都,老李先生則是那位大劍仙李道虛。其次,他是知道白鹿先生其人的,儒門七隱士之一,天底下有哪個年輕人能讓一位儒門隱士親自相陪,再加上那位年輕人與陸雁冰的對話,他有了一個極爲大膽的猜測,恐怕這個年輕人就是當今聖上天寶帝。
在儒門之中,“聖人”除了專指大成至聖先師以外,諸位儒門聖賢也能被尊稱爲聖人,如元聖、理學聖人、心學聖人。再有一個例外,便是有大功績的皇帝君父,同樣能被稱作聖人。《禮記》中的《大傳》有言:“聖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如今的天寶帝無尺寸之功,自然不能被儒門稱作聖人,但並不妨礙他在儒門體系中的崇高地位,正所謂天地君親師,君在第三位,僅次於天地而已,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尊崇,也極爲不得了。更何況這位年輕帝王與他的父祖兩代帝王不同,排斥宦官,親近文官,與儒門關係親密,有望衆正盈朝,所以儒門中人不但不會對這位年輕帝王有什麼動作,反而會主動保護他,甚至是爲他大造聲勢,使天寶帝還未親政,就已經是不世賢君。反而真正讓百姓安居樂業的趙政,成爲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
這便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不知賢君賢在何處,也不知賊子賊在何處。
也許多年之後,民智大開,百姓們纔會發現,並非所有的君父都關心百姓是否能夠安居樂業,更多的肉食者只在乎的一己之利。對於廣大士紳而言,能維護他們利益的君王纔是賢君,哪怕這個君王對於世道並無裨益。而不能維護他們利益的君王,哪怕這個君王有大功績於天下蒼生,仍舊是暴君、昏君。至於百姓的聲音,誰又能聽到呢?聽到了也只會當作沒有聽到。
天寶帝等人也注意到了張白晝,只是沒放在心上,只當他是陸雁冰帶來的清微宗弟子,尤其是那聲“好姐姐”,更讓人聯想到了師姐和師弟之間的一些故事,以陸雁冰在清微宗中的身份,也不算什麼大事,自然不會去追問張白晝的身份和來歷。
天寶帝邁步往齊州會館走去,陸雁冰也不好就此離開,只能緊隨其後,張白晝便是能走也不走了,跟在陸雁冰身後,低眉斂目。天寶帝的幾名扈從倒是沒有攔他,畢竟還有白鹿先生親自坐鎮。
進到齊州會館的大堂,天寶帝首先入座,然後擡手微微下壓,說道:“諸位隨意就是。”
話雖然此,也只有白鹿先生、陸雁冰、謝月印三人坐下,其餘人還是站着。對於權貴來說,護衛、僕役之流,很多時候未必是人,倒像是工具。
天寶帝獨坐主位,道:“當初聽聞陸卿辭官,甚感可惜,不知陸卿爲何辭官?”
陸雁冰上身微微前傾,回答道:“這是師父和師兄的意思,畢竟師父年紀大了,不愛理事,師兄又忙着道門的事情,無暇顧及宗內,只好讓我幫着分擔一些。”
“道門……”天寶帝低聲喃語了一句,“我曾聽聞陸卿與遼東秦、趙兩家的千金交好,不知可有此事?”
“公子說的是秦先生的女兒秦素和趙部堂的女兒趙玉。”陸雁冰微笑道,“這其中緣由卻是說來話長,要追溯到上一輩了,當年我們各自的長輩們交好結社,有忘情宗的韓宗主,玄女宗的蕭宗主、石前輩,還有我的師母、師姑,後來這個結社便傳承到了我們這一輩,故而我們幾人再加上玄女宗的玉姑娘,算得上手帕交了。到了如今,師兄不日便要迎娶秦大小姐,我卻是未曾想過昔日的閨中密友會變成自己的嫂子。說來也是時也命也,我們這些手帕交中,秦大小姐是第一個做宗主的,前不久玉姑娘也繼承了玄女宗的衣鉢,唯有我,最是不成器,別人都紅得發紫,我還在時青不溜秋。”
天寶帝淡淡一笑,“這便是親上加親了。遼東秦家和東海李家,也是門當戶對。”
“公子說的是呢。”陸雁冰順着話說道,“家師對於這門親事是極爲滿意的,要知道家師從來是對旁人不假辭色的,便是師兄也不例外,唯有對待我這位嫂子,樂意給出一個溫和笑臉,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可是羨慕得緊。”
白鹿先生開口道:“說起遼東,最近卻是發生了一件大事,西北澹臺雲前往遼東挑戰秦清,當時秦清正在閉關,於是便由清平先生代爲出戰,且戰而勝之,澹臺雲身受重傷,大敗而回。”
陸雁冰訝然道:“竟有此事!”
“難道陸姑娘不知道嗎?”白鹿先生望着陸雁冰。
“不知。”陸雁冰搖頭道,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不出真僞。
白鹿先生道:“我想老李先生總是知道的。”
“這方面的事情都是由司徒師兄負責,按照道理來說,他應該向師父稟報過了。只是具體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陸雁冰仍舊是裝傻充愣,只要是江湖上的事情或者家長裡短,她便滔滔不絕,可涉及到朝廷和遼東,她便含糊其辭,一問三不知。
白鹿先生也不急躁,只是呵呵一笑,“依五先生看來,老李先生會是什麼看法?”
“師父如何想,實非我這個做弟子的可以妄自揣測。”陸雁冰是清微宗中有名的牆頭草,自然滑不留手,不把她逼到牆角,她是萬萬不會說實話的。如今她已經上了四師兄的大船,東風正盛,自然不肯再去管什麼南風、北風、西風的。
天寶帝到底年輕,已經有些沉不住氣,再加上這次只是偶遇,並無提前準備,所以終於是按捺不住,直言道:“今日京中盛傳清平先生要不日上京,不知可有此事?”
白鹿先生微微皺眉,想要開口阻攔卻爲時已晚,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陸雁冰聞言,臉上頓時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驚訝,“有這等事情?師兄在帝京城中無親無舊,來帝京做什麼?”
天寶帝的臉上頓時露出幾分不悅,冷冷道:“沒有親舊,也許還有仇人。”
陸雁冰慣會看人臉色,知道不能一味搪塞敷衍,說道:“公子說的是,師兄與張家的事情,便是一筆糊塗賬。只是白鹿先生應該知道,師兄此人,城府深沉,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又是怎麼打算,不會輕易告訴旁人。而且前些年的時候,我在青鸞衛都督府當差,他因爲張相爺的緣故,對此很是不喜,我們兩人之間還鬧了些不快,所以他也不可能告訴我,我實是不知道他來帝京要做什麼。”
白鹿先生點頭道:“陸姑娘說的是情也是理。”
陸雁冰笑道:“先生體諒就好。”
聽到這裡,天寶帝徹底沒了耐心,站起身來,看了陸雁冰一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陸雁冰立刻起身,低頭作恭送之狀。
天寶帝一走,白鹿先生等人也不會久留,白鹿先生仍舊伴在天寶帝身側,一衆扈從跟在身後,唯有謝月印稍稍慢了幾步,向陸雁冰還了一禮,這才緊跟着天寶帝的步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