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對待俘虜,是個不大不小的難題。畢竟殺俘不祥,而且傳揚出去,名聲也不好聽。可有些人又不能不殺,至於該如何取捨,或者如何穩妥地去殺,便要看決策之人的想法了。
就現在而言,李玄都還未大開殺戒,這讓許多等着看好戲之人有些失望,不過沒人覺得是李玄都心軟慈悲,如果李玄都是個慈悲之人,那麼張靜沉、宋政、藏老人、王天笑等人總不會自裁身亡。
後黨一朝傾覆,下獄之人不在少數,其間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暫且不說,又有多少悲歡離合也暫且不表。除了謝雉被李玄都秘密送到遼東關押之外,其餘後黨被關押之處大體可以分爲三處:玉青園、青鸞都督府的昭獄和宗人府。
玉青園不必多說,關押之人不多,都是與道門有干係之人。青鸞衛都督府則是關押後黨官員所在,人數最多。而宗人府則是負責關押宗室,人數最少,卻也最爲特殊。
早先時候,晉王是宗人府的宗人令,最爲年長的燕王擔任左宗正,玄真大長公主居於兩人之後,擔任右宗正。如今晉王一朝淪爲階下囚,接替宗人令的不是左宗正燕王,而是右宗正玄真大長公主,而新任右宗正更是出人意料之外,並非哪位王爺,也不是哪位公主,甚至連世子、郡主都算不上,而是一位縣主,棲霞縣主徐婉。
一位偏遠宗室竟然成了右宗正,任誰也能看出來,這是道門和儒門要聯手拆解宗室,誰讓宗室之人都是後黨之人?這正是天賜良機。
天寶帝畢竟年輕,不知道其中利害,對於此事倒是樂見其成。天寶帝只知道這些宗室是後黨之人,死個乾淨最好,卻忘了這些宗室也是拱衛皇權的根基所在,若是沒了宗室,他這位天子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再無力抗衡龐大的文官體系。當年祖龍不設藩王,二世而亡。祖龍之後的白帝吸取祖龍教訓,大肆分封諸王,得四百年之天下,祖龍尚且如此,天寶帝安能忤逆大勢?
至於玄真大長公主得以執掌宗人府,誰都知道是仗了道門之勢,可誰也不敢把她如何,畢竟道門之人就在城外,太后尚且抵擋不住道門之人,其他人就擋得住嗎?
臘月初十,玄真大長公主的車駕往宗人府駛去,路上行人無論官民,紛紛避讓。
車駕路過刑部衙門的時候,只見刑部大門前跪了好些人,多是老弱婦孺,不過並未戴枷,身上也穿着厚實衣物。
馬車緩緩停下,從車廂中傳出玄真大長公主的聲音:“去問問,是怎麼回事?”
立時有人領命而去。
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守在此地的刑部官員見來人是玄真大長公主的家僕,不敢怠慢,一五一十道來。
很快,家僕便打聽清楚,回來向玄真大長公主稟報。
原來這些都是罪官家屬。
罪官的下場大致可以分爲四種。
第一種就是最爲悽慘的,滿門抄斬,不過只有涉及到謀逆大罪纔會如此,天寶帝不會說自己的母親謀反,後黨之人也沒人被滿門抄斬。
第二種是一人斬首,抄沒家產,家眷發賣爲奴,許多官家小姐淪落風塵,便是由此而來。 wωω• ттkan• ¢○
第三種是革職拿辦,抄沒家產,不禍及家人,淪爲平民百姓。若是還有親戚朋友爲官,倒是能幫襯一把,不至於太過悽慘。
第四種最輕,只是革職論罪,不抄家,若是家底豐厚,還能用銀錢疏通,出獄之後不失爲富家翁。
這些罪官家屬便是一位後黨重臣的家眷,那後黨重臣被判了絞監候,家產悉數抄沒,家眷罰沒爲奴。按照道理來說,其家中女眷要麼發往掖庭爲奴,要麼發往教坊司爲官妓。只是最近被抄家的罪官太多,教坊司和掖庭已經人滿爲患,本來還能往各大王府安置一些,只是這次諸位王爺們也遭了滅頂之災,於是這些罪官家屬就被判了個就地發賣。
同朝爲官,便如同乘一船,風浪一起,誰先落水,誰後落水,都不能倖免。哪怕是帝黨中人,見此情景,也不免生出幾分兔死狐悲之意,同時也顧及名聲,竟是誰也不肯去買。
如此一來,賣了三天,仍舊沒有賣出去,也只能在寒風之中繼續發賣,直到賣出去爲止。
此時馬車中除了玄真大長公主之外,還有上官莞和沐青瓷,上官莞聽完之後,說道:“江湖上還講究一個禍不及家人,這廟堂卻是比江湖還要兇險。”
玄真大長公主自小生活在帝京城中,這種事情不知見了多少,淡然道:“福澤家人,必然要禍及家人。這些人平日裡錦衣玉食、一擲千金,錢從哪裡來的?還不是做官得來的。就拿這些官家小姐來說,總不能享福的時候認這個做官的爹,遭難了便不認這個被砍頭的爹。錦衣玉食的時候不說福不及家人,要罰沒爲奴了便說禍不及家人,哪有這樣的道理?福禍相依,本是天定,既然一榮俱榮,自然也要一損俱損。”
上官莞撫掌道:“還是姐姐看得透徹。”
玄真大長公主想了想,對外面吩咐道:“去,挑幾個品性不錯的帶回觀中,後半輩子就做個道姑罷,總好過爲奴爲婢。”
外面有人應下。
上官莞這才明白玉盈觀中那幾個明顯有些大小姐氣態的年輕道姑是從何而來。
馬車緩緩駛動。
很快,來到宗人府衙門,玄真大長公主、上官莞、沐青瓷下來馬車,三人都披着狐皮斗篷,戴着雪白毛邊的兜帽,衆多宗人府官員紛紛上前行禮。
玄真大長公主吩咐道:“去晉王那邊。”
“是。”立時有官員頭前引路。
宗人府因爲要圈禁宗室的緣故,佔地極大,晉王就被關押在其中一座獨棟跨院之中,院門緊鎖,守備森嚴。
來到門前,玄真大長公主吩咐道:“開門,你們在外面等着。”
兩旁的守衛各自取出一把鑰匙,打開院門。
玄真大長公主與上官莞、沐青瓷走入其中,院門重新關上。
此處跨院十分破敗荒涼,悽清之意撲面而來,幾乎能與所謂的冷宮相提並論。
玄真大長公主嘆了口氣,邁步前行,很快便在正堂見到了晉王。
晉王年紀不大,不過是不惑之年,本該意氣風發,淪爲階下之囚後便喪失了滿身的意氣,失魂落魄,此時更是鬍子拉碴,衣衫不整,根本看不出這就是曾經權傾朝野的晉王殿下。
玄真大長公主進來的時候,晉王正在獨自一人喝酒,察覺到有人過來之後,他慢慢放下酒壺,擡起雙眼,眼神渾濁,遍佈血絲,嘶啞道:“皇姐此來所爲何事?”
玄真大長公主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嘆息一聲。
上官莞上前一步,正色道:“晉王殿下。”
晉王把目光轉向上官莞:“你是……王叔的女兒。”
“是。”上官莞輕聲道,“認真說起來,我應當稱呼你一聲堂兄。”
晉王低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上官莞看了眼晉王手中的酒壺,問道:“堂兄喜歡喝酒?”
晉王好像被針紮了一下,整個人猛地一顫,擡眼望向上官莞,臉上露出驚恐畏懼之色。
上官莞微微一笑:“我給堂兄帶了一壺酒,暖暖身子,還望堂兄不要嫌棄。”
說話間,上官莞從自己的須彌寶物中取出一隻精緻執壺,也就是帶着把手的酒壺,以及一隻精巧酒杯。
晉王雙眼直直地望着酒壺和酒杯,喉頭微動,整個人開始輕輕顫抖。
不知何時,玄真大長公主已經背過身去,望向門外灰暗的天空。
上官莞把酒杯放在晉王身旁的桌子上,右手執酒壺把手,左手按住壺蓋,親自給晉王斟酒,壺嘴中涌出的酒液好似一條細細的白線。
晉王緩緩伸出手去端酒杯,在指尖觸碰到酒杯的瞬間,彷彿觸碰到了一塊被燒得通紅的烙鐵,猛地收回手去,整個人顫抖得更爲厲害。
上官莞語氣溫和地說道:“皇帝陛下和儒門都已經同意了。”
晉王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是賜死嗎?”
上官莞沒有說話,權作默認。
晉王再次鼓起勇氣端起酒杯,雖然他已經極力剋制,但手掌還是抖個不停,以至於杯中酒液被灑了許多。
上官莞半點不惱,又端起酒壺給他斟滿,語氣愈發柔和:“喝了吧,一醉解千愁,一夢忘千憂。”
晉王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雙手緊緊握住了酒杯,終於不再顫抖。
這一刻,這位天潢貴胄淚流滿面。
上官莞默然無聲。
玄真大長公主已經走到門外,仍舊是背對着晉王。
晉王悽然一笑,站起身來,望向皇城方向,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片刻後,晉王的鼻孔中流淌出漆黑的血絲,緊鎖着的眉頭漸漸分開,臉龐上帶着如釋重負的神采,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失去了所有的生氣,手中酒杯落地,身子一晃,便要向後倒去。
沐青瓷伸手一託,扶着他坐回到椅子上,然後讓他側趴在椅子旁的桌子上,酒壺便擱置在旁邊。
就好像一個醉酒之人,喝酒喝到一半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