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祖墳,李玄都心中略有觸動,不由想起了李家的祖墳。
世人有姓氏加祖籍稱呼他人的習慣,江陵府的張肅卿便是張江陵,龍城朝陽府的秦清被稱爲秦龍城。李道虛一直被稱作李北海,是因爲李家的祖墳位於齊州北海府,而不是東海三仙島。
正因如此,李家的祭田也在北海府,早年的時候面積並不算很大,只是每位李家家主都會購置新的祭田添加其中,代代相傳下來,面積已經十分廣闊,尤其是李道虛時代,將原本較爲零散的祭田連接成片,大約有一千三百畝左右。
不過話又說回來,相較於其他世家大族,這一千三百畝便不算什麼了,且不說鬆陰府孫氏的二十萬畝良田,秦清給秦素準備的嫁妝中就有田地兩千畝。而且這一千三百畝並非李玄都的私產,而是族中公產,就好似青領宮並非宗主私產,而是宗中公產,李玄都只是暫爲掌管。
如今李玄都繼任家主,按照規矩,還要增添祭田,少則一百畝,多則三百畝。換而言之,就是買地。
世人都以爲李玄都豪富,重建皁閣宗也好,援助遼東也罷,動輒都是上百萬兩銀子,實則這些並非李玄都的私產,就好像國庫並非皇帝私產一般,而且就算重建皁閣宗、援助遼東等手筆,也是簽訂了契約,只是免除利息,日後還是要還錢的。
拋開宗門,只談個人,有錢的是秦素,李玄都的私產少得可憐,一則是因爲李玄都力求公私分明,二則是因爲李玄都無心於此,他沒有什麼愛好,自然沒什麼需要花銷的地方,誰又能想到他會接任李家家主。
到了如今,李玄都便覺得有些爲難。
因爲買地一事是要錢的,而李玄都身爲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也不好買一百畝地應付過去,多半要頂格買三百畝。
當今世道有個“一田二主”的說法,一塊土地可以分爲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別由兩個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兩部分,可以隨意買賣、典當、饋贈。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須從別人手中買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卻要交租。同時他可以隨意買賣出讓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墳,田底持有人都無權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設法討債,用其他物事抵債,卻不能將人從土地上趕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賣掉,這便是一田二主。
李玄都要買祭田,當然不能只買一個田面,而是要田面和田底全部買下,這裡頭的花銷可就大了,北海府周圍都是上好的良田,而且多是在地方大族名下,按照市價,田面一畝要五十兩銀子,田底更貴,是田面的三倍左右,兩者加起來少說要二百兩銀子,三百畝地就是六萬兩銀子。
這還是明賬,畢竟是有主的田地,都是不缺錢的人家,未必會賣,若是李玄都不願意以勢壓人強買田地,還要再把價格往上提一些,這便直奔七八萬兩銀子去了。
李玄都身上的許多物事都是價值連城,可要說現銀,他還真沒多少,總不能把許多隨身物件賣了換錢。而在這種事情上,李玄都也不好用秦素的錢。
只是李玄都要說自己沒錢,恐怕無人相信,還會有人說他沽名釣譽,故意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李玄都只能向太平錢莊借貸。就算借貸,李玄都一年一萬太平錢的例銀,也要兩年才能還完,好消息是李玄都就任清微宗的宗主後,還會多出一份宗主例銀,大概與太平宗相差無多,一年便能還完。
李玄都想到此處,少不得要感嘆一聲:“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古人誠不欺我。”
此番事了,張白晝去了城外的玉盈觀,李玄都則是返回玉青園,兩者背道而馳。
回到玉青園,李玄都發現巫咸正坐在正堂中,表情不大好看,就像貪睡之人被提前叫起,甚是不爽。
李玄都上前問道:“大巫師怎麼在這裡?”
巫咸瞥了李玄都一眼,沒有好聲氣道:“還不是因爲你的事。”
便在這時,蘭玄霜面帶疲態地走了進來,歉然解釋道:“柳逸的事情,我力有不逮,只好把大巫師請來。”
李玄都頓時瞭然,笑道:“既然大巫師出馬,那麼一定是手到擒來了。”
巫咸語氣微冷道:“有兩個消息,一好一壞,你想先聽哪個消息?”
李玄都略微思量後回答道:“先聽壞消息吧。”
巫咸道:“壞消息是我一不小心把柳逸給弄死了。”
“弄?”李玄都怔了一下,隨即說道,“他本就是該死之人,無非是早晚的問題罷了。那麼好消息呢?”
巫咸憑空取出一顆頭髮雪白的頭顱,非但不覺得噁心,反而當做寶貝一般舉在手裡,輕聲道:“好消息是這顆腦袋真是好東西,裡面的東西最少可以整理幾十萬字,我很少見到這樣的好東西。”
李玄都道:“其他的暫且不談,我想知道四大臣的屍骨在什麼地方?”
巫咸上下拋動手中的頭顱,說道:“天壽山,不過屍體已經被火化,只剩下骨灰。”
李玄都對此早有預料,既然太后和柳逸選擇秘密賜死四大臣,又不將其下葬,多半是選擇毀屍滅跡,萬幸的是骨灰沒有被隨意撒掉。
李玄都又問道:“具體在天壽山的什麼地方?”
巫咸道:“我已經告訴蘭夫人了,她可以領你過去。”
李玄都望向蘭玄霜,見蘭玄霜微微點頭,這才說道:“有勞。”
巫咸起身道:“若是沒有其他事情,我要回玉盈觀了。”
李玄都在指尖凝聚出一點“長生石”特有的碧綠光芒,送到巫咸的面前:“些許心意,不成敬意。”
巫咸眼前一亮,毫不客氣接過這點小小心意,臉上又有了笑意,像極了姚湘憐:“紫府何必如此見外,若是還有什麼吩咐,直接開口就是,我隨叫隨到。”
李玄都親自送走了巫咸,這纔對蘭玄霜感慨道:“大巫師真像是年輕了幾百歲,半點不像是個老人。”
蘭玄霜道:“畢竟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兩人就真正難分彼此。”
李玄都點點頭,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轉而說道:“準備一下,我們去天壽山。”
蘭玄霜應道:“是。”
便在這時,寧憶和上官莞也回來了,經過如此變故,梧桐樓的宴會不可能持續太長時間,只能是草草收場。
李玄都見到兩人,先對上官莞道:“對了,還要勞煩師姐,走一趟玉盈觀,幫着白晝料理後事,白晝畢竟年輕,許多事情未必能思慮周全。”
上官莞本就與張白晝關係不錯,又是李玄都交代,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師兄放心就是。”
李玄都然後又對寧憶說道:“我另有要事在身,有一私事卻要勞煩閣臣,我不日就要返回家鄉,因爲家族傳統,新任家主需要購置祭田,如今還有七萬兩左右的缺口,閣臣如今擔任着太平宗大客卿一職,與陸師姐關係甚佳,所以請閣臣去太平錢莊爲我借貸白銀七萬兩,留下相應借據憑證,待我日後慢慢還債。”
李玄都竟然會沒錢,還要以太平宗宗主的身份向太平錢莊借貸,說出去恐怕沒人會相信,不過寧憶是個例外,因爲寧憶與李玄都一般,都不太在意銀錢,沒有多少積蓄,反而覺得沒錢纔是理所當然,問道:“要銀票還是現銀?”
李玄都道:“銀票吧,把銀票給冰雁,她久在齊州,人頭更熟,我會讓她幫我買田。”
寧憶應下離去。
可蘭玄霜不是寧憶,她只覺得奇怪,當初李玄都幫她重建皁閣宗的手筆讓她覺得李玄都手握金山銀山,便是沒有這麼誇張,也絕對不會缺錢纔對,怎麼現在還要借貸?
雖然蘭玄霜沒有開口發問,但李玄都也從她的臉上看出了她的詢問之意,只能主動開口解釋道:“蘭夫人覺得奇怪?其實你我一樣,都是從太平錢莊借錢,你用皁閣宗的基業做抵押,我就用自己的信譽做抵押,我的信譽借幾萬兩銀子,應該不過分吧?”
“當然不過分。”蘭玄霜趕忙說道,“只是……以紫府的身份,大可直接取用,太平錢莊那邊不僅不會有半分怨言,反而會十分歡喜,畢竟自古以來就有提着豬頭抓不到廟門的說法。”
“我當然可以直接取用。”李玄都沒有否認,“只是這個先例一開,自我之後,豈不是人人效仿?公私不分,將公產視爲私產,以一己之心奪衆人之心,然後就發展爲將宗門、道門視爲一家一姓之私產,然後傳於自家子孫,這與視百官如僕人又以家奴治天下的皇帝有什麼區別?”
蘭玄霜怔住了。
李玄都繼續說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我之所有,一毫而莫取。男子坦蕩蕩,其身正,不令而行。若是我自己都持身不正,那還有什麼臉面去給謝雉等人論罪呢?”
蘭玄霜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