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一放開心神,意識緩緩沉入自己的識海之中,腳下是道無底深淵,李太一極目望去,隱約可見在深遠的深處有一個人影,相貌與他一般無二,可神態氣度卻又截然不同,正是他的心魔。
當李太一望向深淵中的心魔時,心魔也朝李太一望來,兩人目光對視,心魔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在嘲諷李太一。
李太一先前只是被動抵禦心魔,不曾直面心魔。
直面心魔就好比決戰,若是勝出,就算是徹底練成了“太陰十三劍”,修爲大進,成爲“太陰十三劍”的劍主,可若是敗了,李太一就要被心魔佔據軀殼,化作“太陰十三劍”的劍奴。
劍主可以驅使劍奴,無論劍奴修爲幾何,都要被先天壓制,不能反抗,只有兩位劍主爭奪劍奴之時,纔會比拼各自修爲。
“太陰十三劍”完美詮釋了何謂成王敗寇,可是勝過心魔何其難,儒門的心學聖人曾經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放在這裡也是一樣的道理,破外在妖邪容易,破心中魔頭困難。如今的李太一,的確不是心魔的對手。
心魔瘋狂大笑,笑聲好似無數夜梟一起鳴叫,響徹此處天地。
現世之中,李太一盤膝而坐,五心朝天。
李玄都並非單純意義上的護法,在李太一開始入定之後,一掌按在李太一的頭頂天靈之上。
只見得一股紫氣自上而下涌入李太一的體內,紫氣浩蕩,縈繞李太一全身上下,然後就見李太一體內竅穴浮出絲絲黑氣,彷彿鬼魂遇到了烈陽,消散一空。
與此同時,在李太一的識海之中,也有一隻大手從天而降,以不可思議的莫大神通生生壓住了心魔,使其不得不低頭、彎腰、屈膝,笑聲更是戛然而止。
李玄都算是自地師之後最爲了解“太陰十三劍”之人,明白“太陰十三劍”厲害所在,尤其是最後一劍“心魔由我生”,更是防不勝防,發作之時如春夜喜雨,潤物無聲,所以他此時便以自身的渾厚修爲,幫助李太一壓住“太陰十三劍”的反噬。心魔強弱,與宿主關係極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就越強,就算地師和老天師也不能違背心魔誓言的緣故,可李太一不如李玄都遠甚,其心魔便可被李玄都壓制。
李太一的識海之中,一道身影緩緩出現在李太一的身旁,正是李玄都的神念顯化。
李玄都一揮大袖,那隻將心魔壓住的手掌改爲握住心魔,然後輕輕一提,直接把心魔“連根拔起”。
在這一瞬間,李太一感覺到一股鑽心之痛,同時三大丹田中更是同時涌起一股巨大的空虛之感,然後急速擴散至全身上下,來勢之猛烈,更甚以往多次心魔反噬。
李玄都對李太一道:“擡頭看上面。”
李太一下意識地擡頭望去,有點點光芒閃爍,逐次明亮起來,李太一認得那是天上星辰,北斗三十六,斗轉星移,永不停息。
這正是“北斗三十六劍訣”顯化於內。先前被“太陰十三劍”遮擋,此時終於是顯現出來。
李太一凝神細觀,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感覺足下一空,身形一沉,便往下方的深淵墜落下去。
巨大的痛苦再次襲來,彷彿有無數螞蟻鑽入他的骨頭,遊走在他的經脈、丹田之中,啃噬他的五臟六腑,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如此反覆煎熬,他眼前一黑,意識徹底昏死過去。
另一邊,李玄都回神,將拔除的心魔收入了“陰陽仙衣”之中,與王天笑的心魔融爲一體,使得王天笑的身形凝實幾分,同時王天笑的相貌也發生了些許變化,隱約能夠看出幾分李太一的模樣。
李玄都此舉是爲了平衡王天笑和張祿旭,畢竟張祿旭生前乃是貨真價實的長生境神仙,而王天笑只是天人造化境,存在差距,正巧王天笑和李太一都修煉“太陰十三劍”,使得王天笑的三尸能夠與李太一的心魔合爲一體,如此便可更進一步,追上張祿旭。
不知過了多久,李太一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還是在石洞之中,他的身子仍是空空蕩蕩,竟是有幾分脫力的症狀。他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就聽身後傳來李玄都的聲音:“不要起來,先調息氣機。”
李太一沒有逞強,盤膝坐好,默默調息了一炷香的時間,感覺丹田之內有新氣生出,空虛之感漸去,心口處的鑽心之痛也漸漸平息,這才站起身來。
此時李太一的狀態非常不好,李玄都替他拔除了心魔,絕了後患,卻也帶走了他的大半修爲。
倒不是說李太一成了一個廢人,正如李玄都所言,還剩下了先天境的修爲,更有天人境的格局。
若是將人體視作湖泊,從頭修煉,除了蓄水之外,還要拓寬河道,加固河堤,開拓湖泊,不知要花費多少工夫。當初李玄都的墜境,恰似大堤被毀,水都從缺口流淌而出,所以關鍵不在於蓄水,而是修補河堤。此時李太一的湖泊河道還在,大堤堅固,唯獨沒了水,所以只需要慢慢蓄水即可。
換而言之,李太一的體魄仍在,境界格局仍在,丹田經脈也未受損,假以時日,還是能修煉回過來,而且比起從頭苦修快了不知多少倍。以李太一的資質,重回天人境並非什麼難事。
李玄都見李太一恢復了不少,問道:“現在感覺如何?”
李太一拾起自己的“潛龍”和“在淵”,站起身來,將雙劍交叉佩在腰間,回答道:“感覺好些了,如今大約是先天境中的玉虛境,待到晉升歸真境時,必然是歸真境強九。”
李玄都道:“這是你根基牢固的緣故,日後不要再修煉‘太陰十三劍’,太過兇險,還是專心修煉師父傳下的‘北斗三十六劍訣’,師父僅憑此法便可縱橫天下,可見貴精不貴多,我之所以博覽衆家之長,實是不得已而爲之。”
李太一默默點頭,畢竟李玄都是長生境,見識遠在李太一之上,在這方面,李太一還是服氣的。
接下來兩人陷入到一陣沉默之中。
雖然李太一桀驁不馴,瞧不起別人,但並非不分黑白是非,不知輕重,此時不管如何不情願,還是選擇低頭,主動打破沉默道:“這次多謝師兄相救,小弟定當銘記心中。”
李玄都擺手道:“不必謝我,畢竟我也有所求,你能奪得青丘山的客卿之位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李太一的心高氣傲似乎已經浸到了骨子裡,立時道:“區區一個青丘山的客卿之位,不敢說萬無一失,可遇到的對手總不會比望仙台上的師兄更難纏。”
李玄都笑道:“應該不會,不過你也不要大意,免得陰溝裡翻船。”
李太一猶豫了一下,問道:“師兄方纔說師父已經飛昇,那麼是誰接任了宗主之位?”
李玄都沒有回答,而是拍了拍腰間佩劍。
佩劍被蘇蓊施展了幻術,看起來平常無奇,李太一剛纔又困於心魔,並未注意。不過他本就是極爲聰慧之人,此時經李玄都稍一提醒,立刻反應過來:“師父將‘叩天門’傳給了師兄?如此說來,師兄就是現在的清微宗宗主了。”
李玄都點了點頭,說道:“我與師父拼鬥一番,師父讓了我四道‘太始劍氣’,我這才能憑藉外力相助勉強勝了師父半籌,贏得不算光彩,師父卻很欣慰,把仙劍傳給我,還讓我繼承了清微宗的宗主之位。”
李太一臉色變化,似有不甘,又是無話可說,畢竟李玄都的戰績擺在那裡,換成是他,別說李道虛讓四道“太始劍氣”,便是讓上四百招,他也不是對手。
現在他再想與李玄都爭鋒,別的不說,最起碼要躋身長生境才行。
那麼李玄都送給他的這次機會就顯得尤爲可貴。
李太一心中暗下決定,一定要奪得青丘山的客卿之位,至於李玄都說的情關,他並不放在心上,女人只會影響他拔劍的速度,劍最需要的就是遠離感情。
至於李玄都,李太一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早已沒了作爲李玄都對手的資格,不說境界修爲,只說兩人的地位,便是天壤之別,李玄都真想要殺他,甚至不必開口,自有人會揣摩上意,這就是差距。
李太一的性格是極端自負,繼而生出傲慢,甚至到了讓人生厭的程度,過去李太一隻服氣師父李道虛一人,現在卻是肯向李玄都低頭了,不得不說,如今李玄都已然到了讓李太一心生絕望的程度。既然無望超越,便也沒什麼嫉妒可言。
李玄都說道:“既然你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那我便帶你離開此地。”
李太一扭頭看了眼地上的半截斷劍,然後收回視線,沉聲道:“好。”
李玄都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兩人一起化作陰火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