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與李太一在街上逛了一圈,入眼可見,談不上什麼盛世氣象,倒也勉強算是太平,已經逐漸從青陽教的大亂中恢復了一二。
當初青陽教之亂,攻佔了北海府,總督衙門不得不遷往琅琊府,如今又遷回了北海府,距離李家祖宅倒是不算太遠。這讓李玄都想起了秦家大宅和總督衙門的格局,不知是不是巧合。
今天的總督衙門同樣是人來人往,下屬官員和各地士紳同樣要給總督大人拜年。如今秦家勢大,誰都能看出秦家已經有了奪取天下的可能,自然許多人開始兩頭下注,齊州的官員們見不到那位遠在遼東的“遼王”,還見不到就在齊州的部堂大人嗎?
也有人要說了,遼東再怎麼勢大,終究沒有入關,那就是遠在天邊。可隨着秦李兩家聯姻,秦清將視若掌上明珠的獨女嫁給了李家的新族長,一切便都不同了。這可不是隨便一個李家公子娶了秦家小姐,而是兩家繼承人的聯姻,分量已經重到不能再重,遠在天邊就變成了近在眼前,秦家成了李家的親家,誰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當秦家不存在了。
李玄都對於這位三叔很有好感,爲官如何,操守如何,便不用多說了,僅從私人交情來說,當初他和秦素初相識,這位三叔可是沒少出力撮合他們兩個,算是個很開明的長輩。
不過李玄都今天沒有去總督府拜訪的意思,而是打算等到大年初二,與秦素一起過去拜訪秦道方,權當是陪秦素回孃家了。這也是秦素說服秦清同意她來齊州的理由之一,畢竟將她視若己出的三叔也在這邊,她過來看看三叔怎麼了?也是代表做大哥的秦清來看望出門在外的三弟。話說到這個份上,秦清也只能同意,不然便是不顧念兄弟情分了。
兄弟二人走了一段,逐漸出了大戶人家的聚居區域,來到了繁華鬧市,哪怕是大年初一,許多酒樓店鋪也是照常開張,而且生意甚是紅火。
兩人就近進了一間茶樓,要了個二樓雅間,隨便要了兩壺茶。
李太一卻是有些不耐,說道:“師兄是要荒廢一下午的光陰嗎?爲何要學這些俗人閒逛?”
李玄都也不惱怒,淡笑道:“你若不出來轉轉,如何知曉這城中的民生如何?百聞不如一見。”
“這些人過得怎樣與我何干?他們吃苦受罪也只能怪自己沒有本事。”李太一想也沒想就說道。
李玄都嘆了口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以你的資質根骨,不會一直‘窮’下去,總有發達的那一天。今日與你無關,終有一日要與你有相干的。”
李太一皺起眉頭。
李玄都接着說道:“往大了說一國,往小了說一家,哪個不是這些普通百姓支撐起來的?普通百姓過得不好,便像一座高樓的根基朽爛。我們不是做聖人,也不講人心,不奢求什麼大同世界和人人如龍,只說最基本的‘活着’二字,總要給百姓一條活路,你前些日子在外行走,也應該見過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的景象,你覺得這樣對嗎?”
李太一無言以對。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所以你的想法要變一變了,我不反對你做一個逍遙閒人,正如你自己所說,那是你自己的本事。可如果你想要手掌大權並且身居高位,那就必須有所擔當才行,這一點,定要想明白了,想透徹了。”
李太一併非愚笨之人,他立時聽出了李玄都的話外之意。李玄都對待他和李元嬰是兩種態度,那日在北海堂中,李玄都已經當衆定下了李元嬰的結局,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以後李元嬰便不要奢求其他位置,安心做一個族老就是,等同於提前隱退。可李玄都還沒有放棄他李太一,他仍舊有望繼承清微宗和李家的道統,不過李玄都也開出了相應的前提條件。
李太一願不願意是一回事,李玄都給不給這條出路又是另外一回事。
於情於理,李太一都不能不領情了。
李太一臉色一肅,正色道:“多謝師兄教誨。”
李玄都擺了擺手:“時候還早,要改變也不急於一時。你先處置好青丘山洞天的事情,最起碼別死在裡面。”
李太一的自信又回來了:“師兄放心就是,我這次定要破了青丘山的規矩,他們說什麼兩人總要死一人才能成道,遠的不說,就說近前,師父和師兄成道也沒見要殺什麼人,到時候我就偏不殺蘇韶,讓她看看,誰纔是坐井觀天之輩。”
李玄都一笑置之。
正如師父所說,李太一是把雙刃劍,用好了可以克敵制勝,用不好就要傷及己身,若是李玄都沒有信心駕馭,的確應該早早毀去,免得日後反噬。
李玄都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可以駕馭李太一,先將其安置在青丘山洞天,雖然他不打算干預青丘山洞天,但也不容許儒門奪得青丘山洞天,如果李太一能協助蘇蓊守住青丘山洞天,也算是大功一件,可以將功折罪,算是有了重返清微宗的理由,能夠服衆。
當然,李太一能否勝過陸雁冰或者司徒秋水,成爲宗主,就要看李太一自己的本事了。若是他行事操切,再次犯下大錯,那也怪不得李玄都不給他機會。
再有就是,陸雁冰着實不可小覷,若是不談境界修爲,只說手段機謀,李太一未必就是陸雁冰的對手,而且陸雁冰的人脈十分廣闊,與秦素、玉清寧、上官莞、蘭玄霜、趙玉、李非煙都有不俗的交情,甚至比李太一更像是李家人,還有張海石和陸家的鼎力支持。不要忘了,張海石是看着李玄都和陸雁冰一起長大,張海石將李玄都視如己出,對待陸雁冰又何嘗不是?若要讓張海石在李玄都和陸雁冰之間二選其一,張海石會選擇李玄都,可換成旁人,張海石必然會相幫陸雁冰。李道虛說張海石是性情中人,憑喜好行事,此言半點不虛,在許多事情上,張海石一向是幫親不幫理。
李太一想要奪得宗主大位,任重道遠,前途未知。
便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雖說以兩人的境界修爲,茶樓中各種細微聲音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但兩人多年的靜心功夫會自行濾去大半無用的聲音,也就是充耳不聞,彷彿耳旁風,否則整日滿耳朵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非要被逼瘋不可。所以許多時候,兩人要刻意去聽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就好似行於鬧市,衆人皆入眼中,只有仔細觀察,才能記住其中某一個人的相貌。故而逃不過感知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並不衝突。
不必李玄都吩咐,李太一已經起身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李太一返身回來,臉上帶了幾分微不可查的興奮,說道:“是一夥江湖人鬧事。”
兩人所在的二樓都是雅間,也就是一個個獨立的包房,聲音是從其他包房傳來的。
李玄都微微點頭,說道:“真是不安生,大年初一也要鬧事。”
李太一今天沒有明晃晃地懸掛雙劍,而是將其放在須彌寶物之中,不過此時還是習慣性地按住腰間位置,問道:“師兄,要不要我去教訓一下他們?我瞧着都是些生面孔。”
李玄都沒有說話,忽然有些出神。
如今的江湖早已經是大變模樣,老玄榜上的衆多神仙高人,老天師張靜修、地師徐無鬼、大劍仙李道虛飛昇,“魔刀”宋政死於非命,“天刀”秦清和聖君澹臺雲沉迷於帝王大業無法自拔,儼然是封王裂土的一方梟雄,能不能算是江湖中人都有待商榷。似乎就只剩下了一個李玄都,一下子變成了江湖第一人。
老玄榜凋零至此,太玄榜也好不到哪裡去,首先是少了一個升遷到老玄榜上的李玄都,又相繼少了王天笑、極天王、唐周、張靜沉這些老人,這便沒了半壁江山。
再加上太平宗遲遲不更新太玄榜,許多人乾脆自行補充了太玄榜,因爲沒那麼個底氣去給衆多大宗師分出個高下,便乾脆排名不分先後,分別是:白繡裳、張海石、張鸞山、秦素、寧憶、上官莞、蘭玄霜、悟真、李非煙、左尊者。
還是按照慣例,儒門中人並不參與其中,以天人造化境爲主,曾經在玉虛鬥劍中出場並取勝之人都被排列其中,然後就是補充了蘭玄霜、李非煙和左尊者。
蘭玄霜是皁閣宗的新任宗主,有過幾次出手,是天人造化境的修爲無疑了。左尊者是無道宗中僅次於聖君澹臺雲的第二號人物,十分神秘,世人不知其底細,不過隨着無道宗的大舉西進,左尊者在西北西域幾次與真言宗的高手交手,同樣是天人造化境的修爲無疑,由此名聲大振,這次也被好事之人排了進來。
至於李非煙,則是頂替了李元嬰的位置,兩人本就相差無多,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用李非煙頂替李元嬰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這一點倒是讓李玄都有些意外,他在前些時日的時候,將與自己一體的“人間世”分離出來,重新煉化補全之後,送給了在城頭一戰被毀去兵刃的二師兄,又把李元嬰的“應帝王”給了姑姑李非煙,如今哪怕不看他的面子,姑姑李非煙也有名列太玄榜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