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早在十多年前就曾見過“七禽五火扇”,那時候他還只是天人造化境的修爲,被地師強行帶入玄都之中,遇到了一個手持寶扇的道姑,可以掀起滔天烈火。
這個道姑便是“七禽五火扇”上生出的精靈,已經可以化作人形,更在其他仙物之上,李玄都將此仙物送出,可見其誠意。
澹臺雲也是守諾,很快便率衆離開西域,繼續往西。
不過還有一部分澹臺雲舊部,不願離開,在澹臺雲的默許下,降了道門和大玄朝廷。
李玄都沒有爲難這些人。
不過西域的爭鬥並未因爲澹臺雲的離去而結束,反而是剛剛開始。
僅僅是薩滿教,當然無法與道門抗衡,不過隨着古神仙們的迴歸,局勢又變得複雜起來。
西域佔地廣闊,形勢極爲複雜,雖然以西域佛門爲主,但也摻雜了其他教派,甚至不乏邪教之流。
西域多的是行商、馬賊,不似中原那般以種田的百姓爲主。
這裡是最容易發展信徒的地方。
只是信徒的信仰並不牢固,也許今天還信佛祖,明天就改信長生天,待到道門進入西域之後,再信太上道祖,甚至同時供奉幾尊神佛的也有。
不過對於衆多古神仙來說,這些都不算什麼問題,他們本也沒想着建立什麼萬世不移的香火傳承,只想着在最短時間內大肆收割一波香火願力,然後便一走了之。西域這種地方,反而更好。1
於是大批古神仙進入了西域,在世稱神,大肆傳教,使得本就複雜的西域形勢愈發複雜。
這恰恰觸犯了儒門的忌諱。
儒門成爲天下正統之後,訂立了一條規矩,不可在世稱神。
什麼叫不可在世稱神?
那就是人死或者離世之後,被塑造成神靈是可行的,但是不能活在人間的時候就自稱神靈。
如果有人聚衆開宗,號稱教主,宣揚自己等於神的存在,在世稱神受人膜拜,那便是邪教。
正因如此,後來理學一派興起時,甚至不以至聖先師爲神,而是硬造出了一個所謂“天理”,與道門的“道”,頗有幾分相同之處。
及至後來,道門也逐漸認同了儒門的觀點。
這也導致了神仙越來越少,神道一途幾乎斷絕。
不過神道中人也想出了一個辦法,那便是作爲從屬來賺取香火願力。
說得更直白些,就是自稱神使。如果是道門之人,就假託太上道祖之名,自己作爲太上道祖的使者弟子傳教,以此賺取香火願力。
嚴格說起來,當年天師教便是如此起家,祖天師藉着太上道祖的名頭吸引信衆,因爲太上道祖不在人間,大部分香火願力反而是落入了祖天師的手中,只是祖天師最終沒有選擇神道一途罷了。
這算是一條正途,佛門中人也是如此,唯一的缺點是見效太慢,比地仙、人仙、鬼仙慢慢修煉也快不了多少。
古神仙們自是不肯如此,而且他們已有神名,借他人之名哪裡比得上直接用自己的名字便利?
如此一來,古神仙們與道門的矛盾愈發不能調和,儒門也站在了道門這一邊,雖然儒門無法將手伸到西域,但能憑藉着深厚的根基在中原大肆破除淫祠,也算是卓有成效。
只有三教之中的佛門態度曖昧,並未與儒道兩家立場一致。
太平十二年,經過兩年的時間,大玄朝廷初步將部分西域納入版圖之中,重新設立西州都護府,道門也隨之在西域設立西域道府。
不過大玄朝廷和道門也僅僅是在名義上掌控了西州而已,底層仍舊是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以前的時候,都說皇權不下縣,僅僅到縣令一級爲止。可如今的西州,大玄朝廷的掌控之力只能堪堪到府一級,只能說沒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對大玄朝廷的統治。
在這種情況下,古神仙在此興風作浪,許多西域的權貴人物也成爲古神仙們的隱秘信徒,爲大玄朝廷和道門打擊古仙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時間轉眼來到太平三十五年。
西域的情況較之二十年前,僅僅是略有好轉。
這一年,正一道大真人張鸞山卸任了大真人之位,決意避世清修。道門在玄都爲張鸞山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也是在這一年,剛剛躋身長生境不久的顏飛卿接替師兄成爲新的正一道大真人。在此之前,他一直和妻子蘇雲媗負責南海的商貿,並不參與到道門的對外作戰之中。
李玄都與這位好友深談多次,希望他能負責鬼神事宜,與掌管人間事宜的李太一,共同解決困擾道門多年的古仙問題。
顏飛卿幾經研究之後,認爲西域是重中之重。
於是太平三十六年,顏飛卿第一次踏足西域。
不過顏飛卿不是以大真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前往樓蘭城巡視,而是僞裝成一個老人,以遊方道人的身份隨着一支商隊,繞過最爲繁華的樓蘭城,前往西域深處腹地。
道門對於這裡的掌握十分薄弱,也是古仙們肆虐比較嚴重的地方。
隨着商隊逐漸深入曾經的西域,如今的西州,綠色漸少,黃沙漸多,一眼望去,盡是戈壁殘丘,難以耕作,山口之間,風沙呼嘯。
在天可汗的時代,邊塞詩人層出不窮。待到後來,丟了西域,便難得一見。
商隊的首領看了眼跟在商隊中的遊方道人,頭髮花白,臉上皺紋叢生,身子也是乾瘦,十分不起眼,對身旁的護衛頭領說道:“實不知這樣一把年紀,還要出塞做什麼,就不怕葬身萬里黃沙之中,沒法落葉歸根?”
商隊的護衛頭領與商隊的首領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搖頭道:“說不定是去崑崙的。”
這便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道門的祖庭在崑崙,可道門的主要勢力卻都在中原,包括三大真人的道場也是如此。如此一來,道門固守崑崙不難,想要整合西域,還是要從中原調派人手。
再有就是,西域太過廣闊,甚至中原與極西諸國之間的地域都可以稱之爲西域,大玄朝廷所佔領的西州尚且不足半數。浩浩蕩蕩五千裡崑崙,在廣闊西域之中,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以道門有限的人手,能夠把守五千裡崑崙已經頗爲不易。
正在兩人說話間,那名極爲蒼老的遊方道人朝兩人走來。
兩人都止住了話頭,如今道門勢大,他們少不得要在表面上尊一尊這位持有道門籙牒的遊方道人。
道人與兩人見禮之後,開口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勞兩位這一路的照顧,今日老道便要告辭了。”
商隊首領有些意外,自然是一番挽留。
不過遊方道人還是謝絕了商隊首領的熱情留客,獨自走入茫茫風沙之中,最終消失不見。
遊方道人正是顏飛卿,在這一路上,他跟隨商隊見識了西域各地的情況,心中大感憂慮。不得不說,西域的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
古仙、佛門、薩滿教,雖然不敢在明面上對抗道門,但在暗中,卻是小動作不斷。
顏飛卿離開商隊之後,深知此地已經進入古仙的注視範圍,雖然古仙們跌落境界,但各種神通還在,其中許多玄妙之處,就是長生之人也不能小覷,更不能以普通天人境大宗師視之。
於是顏飛卿就以正常人的腳力徒步行走,渴了飲水,風沙來了便覓地躲避風沙。如此走了大概三天,顏飛卿終於來到了疏勒城。
疏勒城是西域車師國境內的一座城池,位於大雪山北麓,傍臨深澗,地勢險要,扼守大雪山南北通道。
早年時只是一座軍事要塞,經過多年的擴建之後,縱然比不上樓蘭城,也是一座頗爲繁華的城池。
如今的城池之中,有着九處廟宇、神殿、道觀。
首先便是西域佛門的伽藍宮,供奉大日如來和東來佛祖。
其次是剛剛修建不久的道門天星觀,供奉太上道祖,只是相較於根基深厚的佛門,頗有些擺設花瓶的意思。
除了佛道兩家之外,便是降臨的諸位古神古仙了。
七位古仙在此設立了祭祀場所,可見神光閃耀。
顏飛卿沒有立刻入城。
憑藉着長生之人的神識,他感覺到了七位古仙的虛弱。
這些古仙大多與天寶九年的巫咸相差無多,高於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師,又低於長生之人,甚至無法與幽冥谷中的張祿旭相比。
但是,他們畢竟是真正踏足過長生境界的,或者說,此時的他們不應稱之爲跌落境界,而是重傷,只要養好了傷,境界自然就恢復了,不存在門檻一說。
顏飛卿畢竟不是李玄都,他沒有把握以一己之力對付七位古仙,也無意一開始就和他們衝突,他打算先觀察一段時日。
便在這時,城中忽然傳來一陣血腥氣息。
這種氣息並非真正的氣味,而是類似於殺氣的無形之氣。
顏飛卿有些驚訝,快步向城中走去。
疏勒城已經在名義上臣服大玄朝廷,所以在顏飛卿出示籙牒之後,城門守衛便很痛快地放行,甚至沒收半個銅錢。
顏飛卿入城之後,發現這裡精通中原官話的人不在少數,隨便找人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是城中在舉行血祭。
顏飛卿更爲震驚,因爲血祭只在上古巫教的時代流行,道門擊敗巫教之後,很快便廢除了血祭,在中原大地,任何血祭行爲,都會被視爲邪教。
沒想到在這偏遠之地,竟然有人又恢復了此等野蠻手段。
顏飛卿隨着人流走去,在一座充斥着蠻荒氣息的神殿前,見到了馬上就要舉行的血祭儀式。
高搭法臺,戴着面具的祭祀,還有鋒利的長刀,倒像是一座刑場。
顏飛卿站在人羣之中,面沉如水,陷入沉思之中。
“這些古仙已經如此迫不及待了嗎?僅僅收割香火願力還不夠,還要以血祭加速自己的恢復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