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個好人

聽老闆娘說完這些之後,李玄都沒有絲毫驚詫。

因爲正道十二宗歷來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利而聚,又因利而散,雖說從未徹底撕破過臉皮,但是內部爭鬥一直沒有停止過,甚至可以一邊與邪道大戰,一邊又齟齬不斷。再往深裡說,每個宗門也不是鐵板一塊,神霄宗的宗主與首席長老之爭,天樂宗的醉春風和百媚娘之爭,還有正一宗的顏飛卿和張鸞山之爭,乃至於李玄都的師門,同樣有他和那位三師兄之爭。

小到一個風雷派,大到整個道門,處處是爭鬥,雖說爭而不分,但與朝堂上的黨同伐異已經無甚區別。結成朋黨之後,不管近在咫尺,還是遠在萬里,朋比古交,牢不可破,故而弊端叢生。是其黨者,不管賢與不賢,就百般庇護,不是同黨,不管好與不好,就百般攻擊;視朋黨枯榮爲性命,致大局道義於不顧。

正邪之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何嘗不是整個道門內部的一次黨同伐異?

不過對於這等事,別說一個李玄都,就是老玄榜上的神仙們也是束手無策,只能是隨波逐流而已。

議定之後,李玄都帶着蘇雲姣先行下樓,然後老闆娘也隨之下樓,對正在收拾大堂的沈長生道:“不用收拾了。”

沈長生一愣。

“我說不用收拾了。”老闆娘的語氣有些沉重。

“不收拾了?”沈長生詫異道:“那還怎麼開店?”

老闆娘淡然道:“先不開店了,帶上招財,我們搬家。”

沈長生頓時苦了臉,嘟囔道:“又搬家,每次搬家都是我幹活,你就在旁邊看着。”

老闆娘鳳眼一瞪:“你說什麼呢?再磨磨蹭蹭的扣你工錢啊!”

黑瘦少年縮了縮脖子,不敢反駁。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聲大喝:“想走!?”

這一聲好似炸雷一般,震得客棧房樑上的塵土和牆上的牆皮簌簌落下,沈長生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然後眼前一晃,大堂中憑空多出一個人來。

少年眨了眨眼睛,再定神望去,發現真不是自己眼花,而是果真多出一個人來,長相平平,衣衫也是普通,一眼望去,沒有什麼能讓人立刻記住的地方,只有嗓門真得很大。

沈長生也算是見過些世面的,知道來人不是妖邪鬼魅,因爲妖邪鬼魅之流斷無這般大的嗓門,所以眼前之人八成是個江湖高手。

果不其然,來人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沈長生被他望了一眼,頓時感覺氣血翻滾,胸口發悶,臉色發青。

李玄都無奈嘆息一聲,此時偌大一個客棧,一個婦道人家,一個只會惹事不會平事的小仙子,再加上一個半大孩子,無論怎麼看,都該是李玄都這個男子出頭纔是。原本打算離開客棧的李玄都也不好走了,對蘇雲姣道:“蘇小仙子暫且等我一二。”

蘇雲姣在李玄都的手上吃過苦頭,也不敢忤逆於他,便站到一旁,壓了壓剛剛撿回來的淺露帷帽,遮擋了眉眼,打定主意自己絕不出手,就看好戲。

李玄都上前兩步,擋在了沈長生的面前,然後毫不客氣地與此人對視,兩人目光一觸,那人立刻全身一顫,雙眼緊緊閉住,眼淚流淌。

李玄都淡然道:“閣下就只會欺負一個孩子嗎?若是就這點本事,還是不要混江湖了,回家生兒子養孫子更好一些。”

來人大怒,不顧自己淚流滿面,正要開口說話,門外又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嗓音:“這位公子倒是好俊的功夫,不知是哪宗哪派的?”

這句話帶着淡淡的金陵腔,綿綿軟軟,如果說先前的那聲大吼是一道雷,那麼這女子的聲音就像是一片雲,悠悠盪盪地往人的耳朵裡飄,也往心裡鑽。

可憐沈長生境界最低,修爲最低,頓時感覺渾身上下變得燥熱起來,皮膚下好象有許多小蟲子在爬,小腹處更是升起一道熱流,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直衝腦門,一個踉蹌,就像醉酒之人一般,晃晃蕩蕩地往前走去。

就在此時,老闆娘拿起手中的煙桿,用煙鍋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記,好似醍醐灌頂一般,又好似是洪鐘大呂,將那些柔媚亂神的“雲朵”都從他的腦海中給驅逐了出去。

沈長生這才清醒過來,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被漢水浸透,手腳軟綿綿的,幾乎要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旁邊的樓梯扶手,心中暗暗叫苦,這算不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這是招誰惹誰了?

然後他朝門外一望,就見一個妖嬈女子款款走來,那身段扭得,活像一條美人蛇,那腰肢,比老闆娘的還細。那一雙眼睛,更是勾心奪魄,還有就是那一抹胸衣下的風景,好生晃眼,真是罪大惡極,讓少年郎有點臉紅。

不過很可惜,女子的注意力並不在少年的身上,先是在老闆娘的身上,然後又轉移到了李玄都身上,望着這位帶刀郎,粉面含春,眉眼帶笑。

李玄都問道:“牝女宗的人?”

女子笑容驟然一斂,有些驚訝道:“這位公子好見識。”

李玄都道:“牝女宗六姬分爲兩派,一派是以爲玄聖姬爲首,清慧姬和搖月姬爲輔,另一派是以廣妙姬爲首,風成姬和梵瑤姬爲輔。你不是宮官的人,也不是廣妙姬,你是風成姬和梵瑤姬中的哪一位?”

這一下子,女子卻是真有些驚訝了,完全收斂了笑意,盯着李玄都緩緩說道:“奴家正是牝女宗的風成姬,卻是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答非所問道:“兩位該不會是聽信了蘇大仙子的話語,來這兒奪取什麼妖丹吧?”

嗓門很大的人立時說道:“少廢話,把妖丹交出來!”

李玄都道:“且不說有沒有,就算是有,爲什麼要交給你們?”

嗓門很大的人冷冷道:“好好說話你不聽?”

李玄都有些無奈:“像你這般自大的人是如何活到今天的?難不成你也有個好姐姐?”

被這話刺了一下的蘇雲姣立時不滿地哼了一聲。

不過嗓門很大的人眉頭聽出其中的嘲諷意味,又是一聲大喝,滾滾音浪猶若實質一般朝李玄都洶涌而來。

無數灰塵紛紛而落,沈長生不得不伸手捂住雙耳。

竟是佛門“獅子吼”。

可李玄都卻是渾然不覺,乾脆利落地握住腰間“冷美人”的刀柄,然後拔刀。

劍意橫空,將這聲浪從中分開。

一刀掠過,刀勢如迅雷奔瀉。

那嗓門很大的人立時面如土色,體表有無數鎏金熒光散開,卻是佛門的金身被李玄都這一刀破去。

此人臉色鐵青,緩緩說道:“此事我記下了,敢問閣下姓甚名誰?”

李玄都手腕輕抖,“冷美人”的刀鋒立時在此人的咽喉上留下了一條細細的紅線,然後道:“你們這些人有身後宗門作爲依仗,還真是無所畏懼啊,自己性命都已經操於旁人之手,想着不是如何保命,而是問我名姓以求日後報復,在你的眼中,我就是這般心慈手軟?真當我不敢殺你?”

來人凜然不懼,“你真敢殺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李玄都輕嘆一聲,說了句讓這位真言宗高人有些聽不懂的話語:“以前因爲殺你這種人而牽扯出的仇家,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後他用“冷美人”的刀腹將此人直接拍飛出去,“現在我想做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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