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終於得以喘息一口氣。
先是被“逆天劫”反噬,接着又被一位天人境大宗師以天地元氣碾壓,饒是李玄都,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並非是精神意志上的崩潰,而是身體已經難以承受。
李玄都拖着重傷的身軀退出一段距離之後,背靠着一棵大樹站定,默默運轉“坐忘禪功”,緩解體內傷勢,他的面容也隨之從蒼老變回年輕。
此時秦襄與古陀的交手已經逐漸遠離落花臺,留下一地狼藉,無數大樹受到兩人交手的波及而斷裂成數段,泥土翻滾,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落雪混雜一起,愈發泥濘。在這片泥濘之中,先前被打飛的“冷美人”靜靜地躺在地上。
李玄都調息完畢之後,上前將其撿起,發現刀身上已經有細微的裂紋,不由有些惋惜,在連番激戰之下,只是下品寶物的“冷美人”已經有些不堪重負,如今之計,要麼是要將“冷美人”回爐重鑄一番,要麼便是再換一把劍。
不管怎麼說,李玄都還是一名劍士,在本命佩劍“人間世”不能經常使用的情形下,一直用刀也不是長久之計。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眼下的局勢。
李玄都提着刀走出密林,重新回到落花臺上。
此時“蜃氣雷”所製造的煙霧已經漸漸散去,衆多士紳們看清了局勢,聚攏到錢家衆人的周圍,他們隨行的護衛也與錢家供奉們合兵一處,在人數上已經不輸一衆邪道高手。
至於織造局監正陳舫和江南總督趙世憲,以及兩人的一衆隨從,此時已經不見蹤影,應該是趁亂退走了。
想來也是,織造局和總督府的謀劃並不高明,關鍵在於一個出其不意而已,如果被旁人得知了具體的謀劃,破局便不是難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兩人已經是進退維谷,本來兩人還可以奢望將錢家老少一網打盡以求破局,現在隨着秦襄的脫困,也變得不甚現實,那麼兩人退走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轉身向另外的囚車走去,運起爲數不多的氣機,將囚籠一一劈爛,邱安青再次見到李玄都之後,已然不知說什麼好:“李……李先生……”
李玄都一擺手:“閒話事後再敘。”
說話間,李玄都也將他們手腕上的鐐銬一一斬斷。
衆多秦襄舊部對李玄都拱手致謝之後,紛紛開始擇地恢復氣機。
李玄都想了想,回到孫意氣的屍體旁邊,割下他的頭顱,然後去往錢玉龍的身旁。
此時錢玉龍儼然成了錢家的主心骨,被許多人簇擁在中間,不過當他看到李玄都過來時,他還是排開衆人,與李玄都單獨來到一旁。
李玄都先將孫意氣的頭顱放下,道:“幸不辱命。”
錢玉龍沒有去看人頭,而是望着李玄都,眼神真誠和煦,問道:“紫府沒事吧?”
李玄都聽到這句話,不由想起一個關於“不問馬”的聖人典故。
聖人也就是儒家的大成至聖先師,曾經在朝爲官,當時在家中飼養了許多名馬,萬金難求,有一日馬廄失火,聖人退朝歸來之後,不問馬如何,而是問人如何,可見聖人胸懷。後世也不乏此類事蹟,諸如大船傾覆,船主只問人不問船等等。
如今的錢玉龍,不管是真心如此,還是故意爲之,都已經有了一個身爲上位之人該有的姿態。
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簡短:“無甚大礙。”
然後他正色道:“說正事。”
錢玉龍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李玄都道:“這次的事情並不簡單,除了錢玉樓和織造局勾結的道種宗之外,還有無道宗的人也參與其中,根據秦都督所言,在洞庭湖阻擊於他的老人名爲古陀,是無道宗十長老之一。”
錢玉龍輕輕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洞庭湖一戰,是由荊楚總督主導,也就是說我大魏朝的兩位總督都與西北周國有所勾結了?看來有些人爲了黨爭,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不過也對,割地求和也好,勾結外敵也罷,這都不妨礙他們還是總督宰相,可一旦輸掉了黨爭,那就是身死族滅了。對於他們來說,國亡事小,家亡事大。”
李玄都微微側頭,問出了一句誅心之言:“錢家呢?對於錢家而言,家大,還是國大?”
錢玉龍哈哈一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玄都搖頭道:“那也未必,若真是覆巢之下無有完卵,那麼歷朝歷代改朝換代時,也不會有那麼多地方士紳望風而降了。”
錢玉龍臉上笑意漸漸消失,道:“紫府所謀甚遠,所圖甚大。”
李玄都望向不遠處的戰場,不帶感情說道:“錢兄有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軍或是金帳汗國的鐵騎,橫掃天下,兵臨金陵府城下,到那時候,可以做主的不會是江南總督,而是你這個錢家家主,你會如何抉擇?如果城外敵軍放出話來,投降可以保全滿城百姓的性命,拒不投降則在城破之後屠城,你又如何抉擇?”
李玄都望着錢玉龍,輕聲道:“錢家的百年榮辱和滿城百姓的性命繫於你一念之間,擔負於你一肩之上,你選前者,難免會遺臭萬年,你選後者,也會有人說你是以滿城百姓之性命成全一人之清名,你要如何抉擇?你……敢做天下人的脊樑嗎?”
錢玉龍徹底沉默了。
過了許久,錢玉龍方纔問道:“請紫府指教。”
“指教談不上。”李玄都緩緩說道:“如果換成是我,我會選擇不降。”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如果金陵府被屠城,誰之過?不是守城之人的過失,而是屠城之人的罪孽,此其一。若是能保全金陵府,也絕非投降之人的功勞,此其二。”
“再有就是,投降不殺是做給誰看的?是做給那些打算堅守不降之人看的。換而言之,如果沒有這些堅守不降之人,那麼又哪來的投降不殺?
“不要說什麼既然投降了爲何還要殺百姓的天真話語,自古兵者,兇也,不殺百姓,哪來的錢糧和女人?自古以來,城破之後縱容士兵大肆搶掠三天之事不勝枚舉,史書可鑑。”
說到這兒,李玄都稍稍一頓,話鋒陡然一轉道:“我小時候偶爾會捉幾隻麻雀,可總是養不活。”
“後來我才知道,麻雀是一種性子極爲剛烈的鳥,世人通常不會捕捉麻雀。因爲它們被關進籠子之後,通常會不吃不喝,很快死去,便沒有捕捉的價值。可最初世人是不知道這一點的,直到有人捉了麻雀,將其關入籠中,又親眼目睹了這些烈鳥的死去,才得出了不能抓捕麻雀飼養的經驗。正是因爲有先例在前,後來的麻雀纔會不被大肆捕捉。試想,如果最早的麻雀輕易屈就了,是不是現在會有很多人去捕捉麻雀,然後將其囚於籠中?”
錢玉龍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拱手道:“受教。”
李玄都輕嘆一聲:“當然,我更希望不會有這一天,錢兄永遠不會做這個選擇。”
錢玉龍道:“我也希望如此。”
就在兩人說話的工夫,秦襄的諸多舊部已經陸續恢復了戰力,開始投入戰場之中,於是邪道之人開始節節敗退。
雖然在落花臺下還是總督府的駐軍,但是已經無礙大局了。
除非是趙世憲瘋了,纔會用大軍來屠戮這滿城士紳,更何況他也做不到,總督府麾下的兵,多是江州本地兒郎出身,而這些士紳們又是江州最大的地主和豪強,軍中將官多是出自江州各大家族,兩者之間不知有多少糾葛牽絆,趙世憲讓江州的兵殺江州的士紳,等同是讓他們去殺自家人,如此做的後果只能是炸營譁變。
錢玉龍輕聲道:“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