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沉默了許久。這個時間長到秦素也察覺出不對,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擡頭望向李玄都。
李道虛沒有去看兩人,而是擡眼望向門外,手指輕輕敲擊扶手。
既然他認爲李玄都會是那個與自己相對應的“乾下”之卦,那麼他便不介意多給這位四弟子一些時間。
過了許久,李玄都緩緩開口道:“師父,弟子在去年夏末,因爲故人之邀,前往蘆州懷南府,後又輾轉荊州江陵府、中州龍門府、江州金陵府、齊州琅琊府等地,在中州龍門府的時候,被捲入皁閣宗的一樁謀劃之中,與金剛宗悟真大師、正一宗顏飛卿、慈航宗蘇雲媗、太平宗陸夫人等人聯手,召集各地同道中人,共同討伐北邙山,攻入長生宮中,最終斬殺皁閣宗的三位壇主和一位堂主,毀去太陰屍,就連皁閣宗的宗主藏老人和黃雀在後的人公將軍唐漢,也被二師兄所敗,想來師父應該知曉此事。”
李道虛點了點頭:“此事我已然知曉,你做得不錯。”
李玄都道:“在討伐北邙山之前,悟真大師曾經與弟子有過一番長談。”
李道虛沒有說話,靜待李玄都的下文。
李玄都徐徐說道:“悟真大師說:‘令師的才學之高,放眼整個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師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無人不敬,但令師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弟子便打斷了他:‘家師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應也不敢聞師之過。’”
李道虛一笑道:“悟真這個老和尚,早年學儒,中年遭遇變故,家道中落,這才改學佛法,有幾分見識,說的也不無道理,更不能算錯。”
李玄都道:“悟真大師又問弟子:‘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臣不可以不爭於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爲孝乎?此言何解?’”
聽到這裡,李道虛已是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李玄都接着說道:“弟子只好答道:‘這話乃是儒家聖人所言,意思是說,父親如果有了敢於直言的兒子,就不會做出不仁義的事情。所以當父親做出不義的事情,做兒子的不應一味順從父親,而是應該向父親直言抗爭,同理,君王有不義之舉時,做臣子也不應當順從君王,同樣要直言抗爭。聖人講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順。該順則順,不該順時就要孝而不順。若是不顧實際而一味盲從,陷父母於不義,是爲不孝。’”
說到這裡時,李玄都臉上的猶豫掙扎之色已經全然不見,只剩下堂皇正色,擡頭望向李道虛。
李道虛不動聲色。
李道虛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師父者,爲師爲父也。一宗之內,師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時候最親的並不是父子,而是師徒。兒子將父母之恩視爲理所當然,弟子將師父之恩視爲報答。可報答師恩,就萬不可置師父於不義境地,這也就是孝而不順。既然孝而不順,又何來‘不敢聞師之過’一說?不聞師父之過,如何直言抗爭?不直言抗爭,豈不是要將師父置於不義境地之中?”
話音落下,整個靜心堂中一片寂靜。
李道虛稍稍沉默之後,說道:“既然是師徒間的家事,那就先請秦姑娘暫且去別院中游覽一二。”
秦素立刻起身,不過目光卻是望向李玄都。見李玄都微微頷首,這才退出靜心堂。
靜心堂中只剩下師徒兩人。
李道虛的聲調不復先前的溫和,漸而轉冷:“還有呢?”
李玄都從椅上起身,沉聲道:“弟子想問師父一事,爲何五師妹陸雁冰會成爲謝太后的護衛,後又出任青鸞衛右都督,爲何三師兄會在帝后二黨相爭的關鍵時刻前往帝京?我們清微宗與那位太后娘娘,是什麼關係?”
李道虛的臉色已然有些不悅:“就算爲師已經答應張海石,讓你做了天微堂堂主,這些話也不是你當問的。”
李玄都平靜道:“弟子今日不是以天微堂堂主的身份問老宗主,也不是以四先生的身份問老宗主,僅僅是以一位弟子的身份問師父,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問父親。”
李道虛執掌清微宗數十年,帶領清微宗走到如今地位,與獨尊正道上千年的正一宗分庭抗禮;在崑崙山玉虛峰的玉虛鬥劍中三劍敗“魔刀”宋政,名揚江湖,被尊爲“劍道通神”;“四六之爭”不勝而勝,使得正一宗不敗而敗。如此功績,讓他傲王侯、慢公卿,藐視天下之人。正因爲如此,他纔會仗劍四顧,皆是朽兵。獨陽不生,孤陰不長,羣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乎。
現在李玄都已然亮劍,“乾上乾下”合成乾卦就在今日,李道虛那根已經沉寂了許久的心絃又悄然繃緊。
李道虛稍稍緩和了語氣,臉上甚至又有了些許笑意:“既然你如此問了,那爲師也可以告訴你。當年的‘四六之爭’後,我們清微宗支持的張肅卿大敗,正一宗支持的太后謝雉大勝,本該是正一宗趁機入主廟堂,不過謝雉忌憚正一宗勢大,生恐正一宗扶持小皇帝而使她這個太后成爲一個擺設,於是她親自從帝京城來到這座八景別院求見於我,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助她抵禦正一宗。”
李玄都的臉色驟然蒼白,身形微微搖晃,艱澀問道:“然……然後呢?”
李道虛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爲清微宗計,我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李玄都雖然早有猜測,但是真正從自己師父口中聽到這個真相時,還是心中震動。
當年他因爲張肅卿一事差點丟了性命,不僅僅是因爲所謂的“四六之爭”那麼簡單,因爲他認爲張肅卿可以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而太后謝雉以國勢換權位,德不配位,事實上也正如他所預見的那般,張肅卿身死之後,謝氏掌權,朝政一誤再誤,那些權貴們、高官們不必再害怕張肅卿的新政傷及他們,可整個天下卻是千瘡百孔,因爲秦襄被捲入其中的緣故,原本已經收復的西北秦州、涼州再次陷落不說,甚至還加上了一個蜀州;東北邊境再起戰事,青陽教趁機作亂。外患已至如此,可朝廷內部還是爭鬥不休,將黨爭置於國事之上。
今年是天寶七載,距離天寶二年剛剛過去五年,可就在這五年之中,青陽教從一個秘密結社變成了可以攪動數州局勢的龐然大物。西北五宗這些地方豪強竟然成立了一個與大魏朝廷分庭抗禮的大周。
正是因爲這些,讓李玄都愈發篤定自己當初的選擇,謝氏不足以當國,也正因爲如此,李玄都一直認爲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九死無悔。
現在,他的師父,那個如君如父的人,告訴他,其實清微宗早已與他分道揚鑣了,他所堅持的,他所信奉的,早已被清微宗拋卻了,丟掉了,而清微宗現在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上,站在了那個女人的身後。
清微宗是什麼?是他的家,是他長大的地方。現在,這個家已經與他漸行漸遠,過去他和這個家道同可謀,可現在卻是道不同不相謀了,應該分道揚鑣了。
這讓李玄都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悲哀。
李玄都悲聲道:“爲天下蒼生計,師父不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