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又看了片刻,忽然調轉馬頭:“走,過去瞧瞧。”
沈長生手忙腳亂地也想跟着調轉馬頭,可他的坐騎偏偏在這個時候犯了脾氣,站在原地不動了,沈長生沒辦法,只能翻身下馬,拉着繮繩跟在李玄都後面。
沈長生快走幾步,來到李玄都身旁,問道:“李先生,你剛纔不是說士紳都是壞人嗎?爲什麼還要去幫他們?”
李玄都道:“長生,你要記住一句話,立場決定你所說的話,你站在什麼立場上,就會做什麼樣的事情。如果你是士紳,你也會像這些士紳一樣行事,而你不會覺得半點不妥。可如果你站在百姓的立場上,那麼這些士紳就是罪大惡極之人,所以要看你要怎麼選擇自己的立場,有了立場纔能有自己的看法,才能去解決問題。”
沈長生想了想,遲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你站在了百姓的立場上?”
李玄都笑而未答,轉而說道:“有些事情,不能以偏概全,同樣不能以全概偏,應當獨立看待。就拿正邪兩道來說,你不能因爲正道中出了敗類,便將所有正道中人看作是僞君子,你也不能因爲邪道中有豪傑之輩,便將所有的邪道中人看作是性情中人。反過來說,你不能因爲正道這個名頭,便把所有的正道中人都看作是真君子,同樣不能因爲邪道這個名頭,便把所有的邪道中人都看作是卑鄙小人,這都是不對的。你要學會分開來看,自己去分辨。正如今日之事,你不能因爲整個士紳階層的惡,去否定所有的士紳,也不能因爲個別士紳的善,來肯定整個士紳階層,明白了嗎?”
沈長生聽得暈暈乎乎,不過大概意思是聽明白了,重重點了點頭。
李玄都微微一笑:“明白了就好,所以無論他們是權貴,還是百姓,與我們出手相助之事是不相干的,退一步來說,就算這家不是好人,孩童何辜?”
沈長生小聲道:“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
當李玄都近到車隊附近的時候,立刻有護衛警惕地望向兩人,攔住兩人去路。
“平安無事,太平無憂。”李玄都停馬而立:“我們乃是太平宗弟子,在下李玄策。”然後他又伸手一指身旁的沈長生,面不改色道:“這是我的師弟沈長生。見你們好像有些麻煩,特來相問,看看有沒有需要援手的地方。”
幾名護衛頓時有些驚疑不定,畢竟行走江湖的,可以不知道兇狠霸道的無道宗,也可以不知道陰詭莫測的陰陽宗,甚至可以不知道號稱道家祖庭的正一宗,但唯獨不能不知道太平宗。平心而論,這遍地的太平客棧和太平錢莊,還有在江湖上通用的太平錢,想要不知道太平宗都難。
這顯然不是幾位護衛能夠做主的,馬上就有人前去通報,過了片刻,便有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老人一起走來。
那名中年男子滿身書卷氣,雖然臉上難掩焦急之態,但還是保持了鎮定從容。而那名老人則是雙眼中透出精光,太陽穴高高鼓起,雖然因爲年老的緣故,難免氣血衰竭,力氣不復當年鼎盛,但一身氣機修爲卻是因爲修煉日久的緣故而越發精深,遠勝年輕時候。
那中年男子朝着李玄都一拱手道:“在下蕭清,見過兩位太平宗高人。
李玄都已是翻身下馬,抱拳還了一禮:“敢問蕭先生,可是琅琊府蕭氏?”
蕭清的臉上露出些許尷尬之色,道:“在下乃是北海房蕭氏。”
李玄都頓時瞭然。
琅琊府蕭氏傳承年歲之久,遠超蘭陵府裴氏,故而有六大旁支,分別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這六房蕭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過歷經千餘年的傳承之後,互相之間已是較爲疏遠,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說是一脈也是一脈,說不是一脈也不是一脈。
蕭雲和蕭遲父子就是琅琊房,這位蕭清則是北海房,而蕭時雨則是出自北祖房,不過因爲一場變故,北祖房已經徹底敗落,故而蕭時雨纔會在年幼時寄居於琅琊府蕭氏,算是蕭雲的堂姐,也算是半個琅琊房的族人,只是寄人籬下難免受人欺辱,這其中又有什麼恩怨,纔會使得蕭時雨與琅琊房反目成仇,就不是李玄都可以知曉的了。
在青陽教作亂齊州時,北海府是第一個陷落,所以身爲北海房蕭氏家主的蕭清出逃別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問道:“敢問蕭先生,貴車駕中可是出了什麼事情?方纔我察覺到些許異常,不過一閃而逝,不能肯定,故特來相問。”
蕭清身旁老人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不由得對這位自稱的太平宗弟子的年輕人又信了幾分。此時蕭清也是有些束手無策了,苦笑道:“實不相瞞二位,是、是小女失蹤了。”
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那個剛剛還掀起窗簾的小姑娘,心思一沉:“若是蕭先生信得過我,可否領我過去看一看情形?”
蕭清見身旁的老人並無異議,於是便道:“那就有勞二位,蕭某先行謝過,請二位隨我來。”
李玄都和沈長生跟隨蕭清來到一輛馬車前,正是剛纔小姑娘所乘坐的馬車,還未進到馬車之中,便可問道濃烈的血腥氣味。
不過李玄都是見慣了腥風血雨之人,自然不會被嚇到,而沈長生當年在太平客棧的時候,也是幹過埋屍體的活計,再加上後來蜀州一行,見過的慘狀不知多少,也不害怕,只是暗暗爲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擔憂。
李玄都踏上車伕的位置,撩起車簾,只見車內只有兩具屍體,一老一少,年老的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奶媽之流,負責教導小姐各種規矩和禮儀,而年輕的則是照顧小姑娘生活起居的貼身丫鬟。此時兩人都被割開了喉嚨,鮮血流淌一地,更爲詭異的是,兩人臉上都沒有什麼驚恐的神情,反而露出一種奇怪的微笑,那丫鬟的臉上甚至還殘留有些許紅暈,好像看到了什麼美妙的景象,竟是讓兩人連生死都可以忘卻了。
李玄都鼻翼微微抽動一下,在車廂內的女子體香和脂粉香氣中,還混雜着一種淡淡的異香。
沈長生緊張道:“李先……師兄,你看出什麼了?”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所料不錯,這應該是‘鎮魂香’,乃是我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之一。”
老者心頭一震,下意識地便按住了腰間兵刃,擺出隨時可以出手的姿勢。
李玄都擺了擺手道:“不必緊張,用太平宗手段的未必就是太平宗之人,所謂‘八部神通’,對應乾、坎、艮、震、巽、離、坤、兌,此爲先天八卦,又暗合奇門遁甲中的八門,分別是:休、生、傷、杜、景、死、驚、開。既是一種修煉法門,也是八種器物,如那‘鳳眼子’,不僅僅是太平宗常用,就是朝廷軍伍也有配備。”
聽到此言,老人敵意大減,抱拳道:“是小老人莽撞了。”
李玄都問道:“可還有其他物事?”
蕭清長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箋,說道:“小女單名一個‘竹’字,當我察覺不對進到馬車時,發現竹兒已經不見,只有這個。”
李玄都接過素箋一瞧,只見上面寫着:“今見令媛,天賦異稟,根骨上架,實乃第一等良才美玉,且與我有緣,故收爲弟子,隨我而去,自此於世外修行,感悟大道,豈不美哉?閣下亦不必相謝,好人無名。”
這張素箋並非以筆墨寫就,而是有人以手指蘸着鮮血寫成,顯然是臨時起意,而非早有準備,那慘死二人,說不定就是死於這個臨時起意。
李玄都眼神微變:“感悟大道,真是好大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