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問這話的時候,李玄都也是心思幾轉:“大天師與我說這些清微宗秘辛,恐怕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意有所指。若是讓一個與太平宗沒什麼關係的人去太平宗出任代宗主大位,太平宗上到下必然不服,江湖上也多有議論。可如果清微宗和太平宗同出太平道一脈,我曾是清微宗弟子,卻是與太平宗有關係了。就像當年武宗皇帝絕嗣,世宗皇帝作爲武宗皇帝的堂弟,以旁宗入繼大統。從太平道那邊論起,我與沈大先生可以算是同宗,我入主太平宗就像世宗皇帝以旁宗入繼大統,有法理可依。大天師特意點明此事,應是支持我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了。”
想到這兒,李玄都心思稍定幾分,他算不得君子,既然想要實現自身抱負,他最缺少的就是各種助力,此時有太平宗這個絕佳助力放在眼前,他當然要牢牢把握,甚至要主動進取,而不是百般退讓。至於大天師的心思,也不難猜。他若能幫李玄都登上太平宗的代宗主之位,李玄都必要感念他的恩情,再加上李玄都與李道虛鬧翻之事,多半就站在了正一宗這邊,畢竟如今的李玄都已經不可是個無關輕重的小卒子了。
就在這時,稚童又道:“正道之中,以正一宗爲首,數百年來衆所公認。正一宗之次,便是清微宗。更其次是太平宗、慈航宗、靜禪宗。李先生出身於清微宗,應當知道,一個宗門的建立到興起,那是一個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過程,幾十代人花費無量之心血、無量之努力積累而成,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邪道這邊也大抵如此,無道宗和補天宗姑且算是兩棵常青樹,長盛未衰,可在近二百年前,邪道霸主是皁閣宗。陰陽宗在江湖上崛起,不過是近百年的事情,雖然興盛得快,可底蘊還不及無道宗、補天宗,更不用說我們諸多正道宗門了。”
李玄都點頭稱是。
稚童話鋒一轉:“只是陰陽宗是陰陽宗,地師是地師,不可一概而論,地師除了直接掌控陰陽宗之外,還間接掌控了牝女宗、皁閣宗,以及無道宗、道種宗的部分,說他是邪道五宗之主也不爲過。自古以來,江湖上不乏智謀絕頂、境界高絕之人,以一己之力在江湖中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稱霸一時。只是從無一人能一己之力壓服天下各大宗門。於是地師以此爲鑑,扶持皁閣宗,拉攏牝女宗,滲透無道宗,爲的就是整合西北五宗,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將西北五宗和遼東五宗合併歸一,盡數聽他號令。十宗歸一之後,實力之盛,更甚當年的皁閣宗。其後便是第三步,他會向正道啓釁,並非今日奇襲大真人府這般小打小鬧,也不是玉虛鬥劍這種君子之爭,而是你死我活且無所不用其極的正邪大戰,將正道十二宗悉數吞併,他便是道門大掌教,江湖之主。最後第四步,以江湖之力,倒灌廟堂,改天換日,到那時候,便是天下地下,唯我獨尊。”
李玄都壓下心中驚懼,說道:“先前的西京之變,便是地師意欲整合西北五宗的第一步,如今已經失敗,接下來地師會如何行事?”
稚童道:“地師雖然失敗,但卻真正未傷元氣,從這次偷襲大真人府就能看出一二。只要找到機會,再對澹臺雲發難,也未必不能。這種權謀之爭,未必要憑藉境界高低,你境界再高,也只能讓人怕你畏你,此乃霸道而非王道。皇帝不是天下第一人,爲何能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李玄都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天下太平時,朝廷能給出的名利極多,所以各路高手都爲朝廷效力。如今亂世,朝廷衰微,能給出的名利少了,所以爲朝廷效力的人也就少了。地師拉攏旁人爲他效力,當然不能一味靠着武力高絕,若是沒有共同理念,終究還是要許之以利,或是實打實的金銀錢財,或是封官許願。”
“看來李先生是深諳此道。”稚童笑了笑:“不管地師如何家大業大,也不可能聚攏如此多的高手,更不可能餵飽他們。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未來許諾,只要大業可成,地師做了皇帝,追隨他的人自然也是王侯將相。到那時候,正一宗、清微宗的家業,都被地師用來論功行賞,祖宗也好,基業也罷,無數先輩付出的無量之心血,都成了一場空。李先生,你我之輩,忍將先輩功業,付之東流?”
李玄都輕聲自語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稚童道:“正是。那時候只怕他做了皇帝之後,還想要渡過地仙天劫,駐世長留,這便是人心不足了。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哪怕是英雄豪傑之輩,也絕少有人能逃得出這個窠臼。正因爲如此,我們不談爲了天下蒼生,只是爲了自保計,也要阻止地師。”
李玄都贊同道;“大天師所言極是,往小了說,是爲了祖宗基業,往大了說,是爲了避免天下之間殺機四起。只是晚輩境界低微,資歷淺薄,怕是難有大用,只能謹奉大天師教誨驅策。”
“李先生過謙了。”稚童擺手道:“想要對抗地師,非要聯手清微宗不可,可是正一宗與清微宗之間成見已深,兩宗之間需要一箇中間人。”
李玄都道:“大天師應該知道,我上次返回清微宗,向師父進言,險些落得一個裡通外敵的罪名,最終還是被逐出清微宗,若是再提此事,怕是真就坐實了這個罪名,要徹底恩斷義絕了。”
稚童道:“師徒、父子、君臣,長幼有別,尊卑有序。儒家之人常說一句話,天下間無不是的父母,也無不是的君父。你以徒弟的身份面對師父,以兒子的身份面對父親,以臣子的身份面對君王,在道義上天然弱勢,對了也是錯了。所以你不能以弟子的身份去勸諫,要以朋友的身份去見李道兄。”
李玄都已經明白了稚童的意思,只是話不說盡,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深究下去,轉而說道:“大天師在白帝城一事上勝了地師一手,地師反過頭來又是奇襲大真人府。如此一來一去,算是打了個平手。這本也不算什麼,但江湖中卻不知道白帝城的內情,無知之徒不免會說:‘地師勝過了大天師。’縱使我們知道其中內情,可是經此一戰,地師的名頭又是大盛,都說元聖吐哺天下歸心,尋常江湖中人可不管你什麼正道邪道,更不管蒼生大義,畏威而不懷德,哪邊風大便倒向哪邊,誰更強大便追隨於誰。”
稚童點頭道:“李先生所言,不無道理。這也是貧道來尋李先生商議的用意,當務之急,是反擊地師,讓江湖中人知曉,正道不曾怕了邪道,天師也不弱於地師。可是僅憑正一宗之力,想要反攻地師,談不上十拿九穩,猶有風險。”
李玄都心中明白,繞來繞去,又繞回了原點,關於清微宗的話題是繞不過去了。
李玄都輕嘆一聲:“既然大天師如此擡舉晚輩,晚輩自是責無旁貸,請大天師直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