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說他是個文盲,甚至於被曾國藩們視爲賤民的燒窯工,太平天國的東王楊秀清在他的《奉天討胡檄》書中,曾痛心疾首地提醒着世人,“夫中國有中國之形象,今滿洲悉令削髮,拖一長尾於後,是使中國之人,變爲禽獸也。中國有中國之衣冠,今滿洲另置頂戴,胡衣猴冠,壞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國之人忘其根本也。”,“凡有起義興復中國者,夷其九族,是欲絕中國英雄之謀也。”
這番話當然不是會楊秀清自己寫出來的,但是他作爲一個農民的領袖,畢竟還是看到了這一點。至少,他說着或是聽着這番話的時候,感覺一定極其入耳,不然也不會寫到檄文裡。
曾國藩呢?曾國藩是“大儒”,認識的字興許比楊秀清吃的鹽還多,可是他似乎卻早忘了這一點。而且和這些企圖恢復漢家河山的“暴民”、“長毛”們勢如水火,把蹂躪和踐踏祖宗道德的野蠻人,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如果說當世的千百萬下層百姓由於沒有文化,愚昧和無知到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把長袍馬褂、粗大的辮子當做了那就是祖宗遺留下的產物還有情可原的話,對曾國藩之流在此時的表現,卻叫人只有悲哀了。
曾國藩他真能忘了這一切嗎?當然不會,他看的書不可能就着飯吃到了肚子裡頭去。甚至可能還會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儒學的變遷史。
中國的儒學由前秦諸子百家的百家爭鳴、氣象萬千,到漢唐時期儘管弄假成真,而依舊不失浩然之氣的儒家一統。儘管當年的漢武帝獨尊儒術原本是“假”,適應帝國統一的需要纔是真。他罷黜了百家,使儒學失去了競爭。所以久而久之,便弄假成真了,儒學演變成了唯一的真理。
到了所謂的宋明理學,卻是把真的弄成了假的。在這個時期,儒學徹底走向了陰柔一路。因此,在宋儒的眼裡,從前的漢儒統統都是僞儒,朱熹甚至在他的《四書集註》中,引了程頤說程顥的話,發出一聲慨嘆,“千載無真儒”!他不僅把漢儒都趕出了儒家的門外,就連弄假成真的儒祖們也都被他一起掃地出了門。如此一來,宋明犬儒們自然就可以大唱其歪理邪說了。什麼“存天理、滅人慾”,“閉關處守而又獨立尊大哲學”,這一切都是南宋勢力衰弱時代的理學先哲們提倡出來的產物。
曾國藩剛好就是繼承了宋明犬儒衣鉢的人。他口口聲聲,“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修德不求報,爲文不求傳。”,以此來諄諄教誨徒子徒孫們,藉以展現自己形象之光輝。可背後他做到了哪一點?他若真是“讀書不求官”,也就不會在當上二品大員的時候,寫出躊躇萬千,又洋洋自得的“湖南三十七歲至二品者,本朝尚無一人”的家書了。至於什麼皇帝大喪期間陣前納妾,爲丁點兒小事恨不能把你記上一輩子,即便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也照樣不予理睬你等等,更是數都數不過來了。萬幸的是歷史發展到現在,後面的壞事他還都沒來得及幹。可見,他不過是個僞儒、假道學而已。喜歡唱唱高調兒,糊弄糊弄無知者罷了。
現在,當曾國藩浩浩蕩蕩地率領大軍進入株州城的時候,臉上絲毫也看不出他內心裡的憂慮。臨進城前,雖然已經是傍晚,他還是刻意整理了一下身上新做的馬蹄袖官袍,正了正頭上二品的頂帶花翎。還衝着身邊的幾個侍衛們眯起眼笑着,告戒着他們,“衣冠不僅是一個國家的驕傲,也是一個人內心的體現,帽不正,服飾骯髒的人,心術一定好不到哪裡去。這都是祖宗留下的至聖之言,切不可忽視。”他就是這樣,有事兒沒事兒的總要以先哲的身份,處處誘導誘導身邊兒的人,哪怕是個很微小的事情。
在由株州縣衙臨時改成的大帥府裡,他手捻鬍鬚,靜靜聽着株州知縣關於曾國荃、劉蓉等人出兵湘潭的稟報。聽着聽着,他的屁股下如同有了塊兒針氈似的,漸漸坐不住了。清晨老九他們就去了湘潭,怎麼至今卻沒有任何消息向回傳遞?想來一定是打的有些手順了?這個老九,就是喜歡貪功,這樣下去,早晚要吃大虧的。這樣一想,他心裡倒又踏實了許多,趕緊吩咐塔齊布等各營將領,一面派出快馬向湘潭方向哨探,一面注意佈置好城防。
最後,他瞅瞅還在那裡躬身站立的株州知縣,“株州離長沙、湘潭近在咫尺,又恰逢長毛猖獗。爲何夜幕降臨了,城門還在大開,一點兒危機感都沒有。倘若長毛乘虛而至,豈不是幫了他們的大忙?”鄒壽璋
株州知縣糊塗了。這個曾國藩可真有意思,城門大開是爲了迎接你們湘軍的,還特意把自己的縣衙也讓了出來,叫他住的更舒適些。怎麼照他這麼一說,本人倒有了有意助匪的嫌疑了。再說,您曾大人就算是個二品大員,節制兩湖督撫。聖上給你的權限也只是興辦團練剿匪,你可沒有權力管轄本人這個地方知縣大人。他輕輕咳了一聲,恭敬地回答到,“大人息怒,都是下官一時的疏忽,不過......”
曾國藩三角眼一翻,他最厭煩的就是別人在自己面前講價錢。我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哪裡還有什麼不過?不過,他的嘴角可是掛起一絲的微笑,甚至還點了點頭,“看來你是覺得本大人管制不了你啊。”
株州知縣心裡有些惱了,您就是皇上,也總該給別人一個說話的權利吧?可是沒辦法,面子上還是要裝下去,誰叫自己的官職品級低呢。他連忙一拱手,“下官不敢,下官是說......”
曾國藩依舊看上去顯得那麼的慈善,他擺擺手再次打斷了對方的辯解,衝着門口站立着的親兵頭目鄒壽璋努了努嘴,“摘去株州縣的頂帶花翎,暫壓大牢。”說完,絲毫不管株州知縣那一服吃驚的表情,起身進了後堂。
大堂上坐着的兩個幕僚章壽麟、李顯章相互看了看,有些莫名其妙,連忙跟了進去。
“大帥,咱們不能和地方官過意不去啊,這樣做恐怕以後會影響咱們湘軍的發展。巡撫駱秉章大人本來就和咱們有些過節,這個時候動他管轄的事情,還不是火上澆油嗎?”章壽麟謹慎小心地提醒着正全神貫注看着書的曾國藩。
曾國藩瞥了他一眼,啪地將手中的《論語》朝身邊兒的桌子上一摔,但馬上又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還用嘴吹了吹,彷彿就剛纔那一下,書上不知道會沾上了多少灰塵似的。做完這一切,他又變的慈眉善目起來,“這個株州縣,當初和張亮基穿一天褲子還嫌肥,在訓練團練的事情上胡加阻撓。否則咱們也不會跑到衡州大老遠的去練兵了。”
原來如此,李顯章聽到這裡微微地笑了。他欽佩地望着敢想敢做,爲了謀國家大計,不計較個人得失的大帥,點頭稱讚到,“大帥這麼處理最爲妥當不過了,這種人留在身邊兒只會徒增麻煩。可是也不能就這麼關下去啊?”
曾國藩點點頭,揚了揚手裡的書,“聖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嘛。他這個知縣到底還是不歸屬本官來管轄,所以......”
“這個簡單,”章壽麟呵呵一笑,“正好四處鬧兵亂,處理個把人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來做。”
“這個...”李顯章遲疑了一下,看看章壽麟,“對一個朝廷命官下手,總還要有個理由的。”
“迂腐!”章壽麟撇了撇嘴,“要理由還不簡單嗎,就三個字,足以。”說完,他看看正眯縫着眼睛,鼓勵地瞅着自己的大帥,站了起來。他衝着李顯章伸出三個指頭,嘿嘿地笑了,“那就是‘莫須有’。”
曾國藩沒有笑,反倒顯得十分的沉痛。他哀嘆了一聲,“本官向來是修德不求報,也從不愛計較他人過失的。可是,眼下剿匪是第一要務,容不得私心雜念在裡面。否則既辜負了皇恩,也愧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說着,他揉揉眼角兒,鼻子裡好象還發出了稀溜的一聲。隨後,他一邊兒嘆息着,一邊兒捻着鬍鬚,又接着看起了手裡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