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老蔫知道自己應該幹些什麼,他提着槍的手一直扣在扳機上。不過,劉大鵬竟然能向北王開槍,卻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着北王眨眼間就一聲沒哼地倒在了血泊裡,他痙攣了一下,但是沒有動。爲什麼?正像劉大鵬喊的那樣,也許這纔是北王最好的出路。人都是有感情的,是北王把窮困潦倒的他們一家領上了神聖的天國之路,叫他們看到了希望,不管怎麼樣,單單在這一點上,他感謝北王。北王該死了,假如他還能活下來,聖天門一開,那就是他上天台的時刻,點天燈,五馬分屍,哪條刑罰都不爲過,天朝上下是絕對不會寬恕這個北王的。
可是,當劉大鵬的槍口又對準了天王的時候,鍾老蔫動了。儘管他也曾經決意帶領弟兄們向天王開槍,那畢竟是嚇唬,他相信,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弟兄們,都不會真正把槍彈射向天王。
“天王小心!”伴隨着叫喊聲,鍾老蔫的身體像風,像箭,陡然間閃在洪秀全和劉大鵬之間,閃在了劉大鵬的槍口下。
“啪!”又是一聲清脆的槍響,鍾老蔫的身體一晃,一股熱血從胸口涌出。他拿着槍的手擡了一下,卻沒有能舉起來,“打死他……”微弱的命令聲中,他的軀體重重地摔倒了下去。
一排彈雨撲向了劉大鵬,還有被他抱在懷裡的北王韋昌輝。
“連長,這是爲什麼?”幾個士兵撲到鍾老蔫毫無知覺的軀體上,大聲呼喚着。
是啊,爲什麼?鍾老蔫完全可以一槍擊倒劉大鵬,他有這個準備,也具有這種槍法,可他最終選擇的卻是這麼一個出人意料的行爲。
聖天門在一陣呻吟聲中,沉重地,再次打開了。
洪宣嬌進去了,李福猷的近衛軍們進去了。
楊秀清站在原地,卻始終沒有動。
“王兄,請吧。”石達開一指表面上又恢復了往日情形的聖天門,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楊秀清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像是在問石達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接下去該做什麼?”
“經此一亂,東王府需要時間加以修繕,以小弟看,王兄不妨就先搬進這裡吧?”石達開若有所思地說到。
楊秀清歪頭瞅瞅他,眼睛裡有種詭秘,“老弟不會是真想把我放到炭火盆上烤吧?”
“哪裡。”石達開回頭看看遠處的天朝門,又擡頭眼前的聖天門,“這麼大個太陽城、金龍城,多少個王住不下啊?”
楊秀清笑了,“難道老弟真就捨得下往日的輝煌?”
“呵呵,”石達開也笑了笑,隨後又長長地吐了口氣,“你我的都已經是鬼門關上轉悠回來的人了,說實在的,很多東西都是生不帶來,死帶不去的,細想起來,還有什麼能捨不得的?我倒真是開始羨慕海豐和鄭南兩位兄弟了,來去無牽掛。”
“是啊,他們比我們活的更自由自在。”楊秀清點了點頭,“經過了昨天這一夜,我確實又理解了他們一些。他們說的是對的,人沒有萬歲,能到百歲也已經是鳳毛麟角。操碎了心想去博得一個人自己的所謂封妻廕子,不能不說就是一個笑話。像什麼?像水中的浮萍,像……像是一場chun夢。”
“我們的天朝必須要改,就先從腳下這裡改起。王兄先搬,小弟隨後也搬,安王、寧王都要搬進來。”石達開像是下定了一種決心,“要找個合適的機會,把各地諸侯們都邀請回天京,認真梳理一下,天朝決不能再有第二次的變亂了。”
“好啊,我的東王府不用再按照以前的方式修繕了。”楊秀清想了想,“海豐那傢伙不是一直再說天京還缺少一個國賓館嗎,那個籌備中的國賓館計劃就先放置起來吧。”
“王兄的意思是……”
“把我的那座府宅改做國賓館,”楊秀清隨手摸了摸脖子,呵呵一笑,“總理府的各部都一起遷到這裡來。銀龍殿沒了,正好,省得有人叫嚷着我還想要做萬歲。唉,我還想叫這顆腦袋多留上幾年,等着仔細地看看,看看未來的天朝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石達開看了看楊秀清,微微閉了下眼睛。林海豐的那個紅色天國真的就有那麼大的魅力?
“不過,這個金龍城每次我進來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爲什麼呢?好像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楊秀清看看沒有說話的石達開,回過身來又瞅了瞅同樣還在他們身後駐足,一直靜默的官員們。
“東王,如果不再把這裡叫太陽城和金龍城,而改叫‘天國宮’呢?”洪仁玕插上了一句話。
“天國宮!”楊秀清凝視了洪仁玕一會兒,開心地笑了,“好,好,氣派,舒暢,就叫天國宮了。”說着話,他再次擡頭看了看巍峨的聖天門,手一揮,“走,去看看我們的天國宮。”
勝保和米流欣兵敗如山倒,心目中的第一目的地信陽連看也沒看見,就被早已張開的那張天網罩了起來。在前堵後追的天軍不間斷的兇猛打擊下,終於找到了他們的歸宿,幾天後,又重新回到了廬州。不過,他們已經沒有了從前的感覺,他們進來的是廬州的天軍戰俘營。
戰俘營的生活,僅僅只過了兩天,對於勝保來講,就猶如是下了十八層的地獄,幾乎每一刻都是在極度的恐懼中度過。這裡像什麼?像是一個大戲臺子,隨時都有可能上演着各種驚心動魄的劇目。也許是有意的安排,數萬被送進戰俘營的軍官和下層士兵們經甄別後,被分別編組成十幾個大隊,各臨時戰俘營可以比鄰相望。
下層士兵的營區,菜香濃濃而又飯香悠悠,不時還會傳來陣陣的歌聲。勝保知道,這是天軍所謂的教育課。他們很會教育人,不是給你演幾齣小戲呀,就是教你唱上一首歌。那每一個小戲和歌子,都會叫飽受官長欺辱,出身貧寒的士兵們流淚,繼而是憤怒。勝保自己都清楚,不用上十天,那裡面的絕大多數,就會重新走出戰俘營,再次拿起各自的武器。不過,他們絕不會是爲了他的大清而戰,而是要推翻這個“萬惡的舊世界”。
軍*俘營就慘了。無休止的審訊,無休止的甄別,低劣的伙食,狗窩一樣的住地,叫那些經受過輝煌和榮譽,享受過天堂般境遇的高貴者們,變成了牛馬不如的人。不僅如此,三五個,十幾個,幾十個……一天之內會有一批批的大清軍官被帶出戰俘營,就在臨近的刑場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在一排齊刷刷的“殺”聲中,成了他們那紅軍士兵閃亮刺刀下的祭品。
“我們紅軍是優待戰俘,我們從來不打人,不折磨任何一個人的肉體,這你們自己也看到了。而且,隔壁戰俘營他們生活的很好,甚至比我們在前線拼殺流血的將士們所得到的補給品還充分,這都是很難想象的事情。不過我也正告你們,我們所說的優待,是主動放棄抵抗的戰俘,是沒有血腥的戰俘。這一點,我們紅軍可以自豪地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隻軍隊敢和我們相媲美。”這是戰俘營長官在每一次殺俘之後,必須要說給他們的話,勝保聽膩了,而且越聽屁股上的肉就越痙攣。人不怕痛快的死,怕的就是精神上那種難以抑制的折磨。
於是,那無休止的審訊和甄別,在這裡竟然成了戰俘軍官們熱切期盼的事情,誰都知道,只要還在審訊你,永遠地生存下去不敢說,你至少還能苟延殘喘上幾天。要是沒有審訊了,那和宣佈你死刑就一般無二了,更何況,在這裡,從來沒有提前宣佈的遊戲規則,也沒有什麼送行宴之說,一切似乎都是在順其自然之中。
對他們來說,這裡就是地獄。
不要說滿清的將軍們,就是來自遙遠俄國的數百盟友們,那些曾經自以爲高人一等的洋毛子們,不管他是哥薩克,還是克薩哥,誰也承受不住這種所謂的優待。洋毛子們現在比他們還略微幸運些,據說是要準備把他們送到天京,去展示天朝將士的豐威,儘管待遇同樣的低,至少還沒有眼前死亡的威脅,也沒有人去審問他們什麼。可是即使這樣,他們一個個還是猶如眼睜睜看着活蹦亂跳的雞被斬殺後的猴兒,眼睛裡無時無刻不透漏着驚慌。
最叫勝保難受的是,他的軍事顧問,米流欣上校居然在進入戰俘營的當天夜裡,就瘋了。引起米流欣致瘋的,在勝保等人看來,其實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戰俘營長官在接收他們這批戰俘入營的時候,照例要求每一個戰俘要向他跪拜,這種事情,在以前他們那裡也是習以爲常的,勝保絲毫也不感到驚訝。
但是,叛逆就是叛逆,所作所爲也與衆不同。
戰俘營長官根本不要求中國官兵的跪拜,卻嚴令每一個俄國將士必須一個不拉地執行。勝保記得,米流欣好像早說過,他們俄羅斯人還沒有學會下跪,因爲他們的膝蓋骨天生長得就比中國人硬。
這天,勝保終於看到了俄國人的膝蓋是什麼樣。當第一個的米流欣嘰哩咕嚕地大說一通自己的道理之後,高臺上巍然屹立的戰俘營長官笑了。當然,隨着長官的笑,上來的就是幾個比米流欣還硬的士兵,他們二話不說,幾槍託下去,就砸的米流欣乖乖地跪了下去……
米流欣淚流滿面,他的血管裡流動的是俄羅斯貴族血統的血液。
兩天了,兩天來勝保就像個被人遺忘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沒有他想象或者也可以說是期待中的提審。他不僅害怕,還窩囊的要命,好賴自己也是忠義救國軍的副帥,也是貴族,難道自己在他們的眼裡就這麼沒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