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業心頭對呼吸吐納之法的渴求極爲殷切,又斷定了張潛必然身懷秘術,委身相求卻未料到這廝如此不近人情,心頭不由生出一絲厭惡,不過他也是城府極深之人,自然不會當場發作。
心頭暗自思忖起來,憑他楊家在這鎮上人脈,收拾這個不賣他面子走方郎中可謂有無數種辦法。
不過那小潙山按察使倒青羊縣的日子已經臨近了,卻沒多少時間供他想那萬全之策,心頭一狠便決定了一個毒計,雖然風險較大,但是自己即將離開此地進入仙家門派修行,也不在乎這身後之名了。
“賢弟既然不通內家吐納之術,必然就是天賦異稟了,否則這天氣穿件單衣如何受得了。”這楊繼業隨口恭維一句,悄然化解了兩人之間的尷尬氛圍,而後微微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言語誠懇的說道:“家父這病還望公子費心一些,就如以往那般做些簡單的推拿吧,總比這般拖着好些,唉……”
“無需客氣,治病救人而已。”張潛微微瞥了一眼這楊繼業,而後見他岔開話題也不在那呼吸吐納術上做莫名的糾纏了,心情稍微好了些,也不去多想這事,徑直走進了暖閣之中,讓那兩個家僕將炭火燒的旺一些,一時間屋內熱氣逼人,連那楊繼業呆上半會都忍不住解開了頸上的扣子,而張潛卻是無動於衷。
父親所傳那套武學雖然沒有什麼奇特之處,招式極爲簡單,也不善廝殺,不像什麼高明的武學。
但是長年累月練下來,對身體也有些好處。
他熟知醫理,自然能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相較於尋常人,自己皮肉更爲凝實,血管脈絡更加清晰,因此血液流動也更加的暢通,無論寒暑都能很快的調節、適應,所以這點溫差變化根本不能對他造成影響。
覺得屋內差不多暖和了,張潛走到牀邊將老人輕輕的從被子裡抱了出來。
楊永福已經到了大限將至的地步,平日動彈一下都會喘息不止,哪怕是外力促使,然而張潛這手法卻十分的巧妙,一通挪動下來,老人不僅沒犯哮喘,反而因爲身體活動面色變得略微有些紅潤,看的一旁的楊繼業微微抿嘴,心神收斂,旁人也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張潛也不願去猜,自顧忙着。
將老人翻過身來,放在柔軟的被子上,而後伸出拇指隔着那層細膩的綢衫開始輕輕按壓。
自風門穴而起,過肺俞穴、厥陰腧穴、心腧穴一直向下直抵氣海腧穴,而後在逆行而上,這一道線上的穴位關聯五臟六腑,一番推拿下來,老人喘息聲明顯更有張力了一些,不似先前那般要死不活的模樣,當然也不是哮喘似的那種急促,兩趟循環下來,老人竟然有力氣開口說了,雖然聲音含糊不清。
“後生可畏啊,當初老夫如你這般大的時候還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張潛離他很近,卻也聽得明白他在說什麼,也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卻怕他說話岔了氣,連忙接口與他說道:“老先生過獎了,只是些小手段而已,老先生肺氣不足,還是少說話爲好。”
“好好。”老先生含糊不輕的應了一聲,聽得出他言語中有些笑意。
一通功夫下來,張潛額頭已經略有微汗,雖然這推拿手法不似田裡做活使得盡是蠻力,但這細膩的力道對體力也頗有消耗,而且整個過程講究一個連綿不斷,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得體內氣血徹底運轉開來,這也正是他這套推拿手法高明之處,也就意味着張潛從頭到尾都不能卸力,自然也無處休息。
況且這麼一趟下來就是一個時辰,自然不會輕鬆到哪裡去的,而楊繼業也在旁目不轉睛的看了整整一個時辰,連那兩個伺候爐火的家撲做着活都覺得有些瞌睡,呵欠連天,然而他神色始終如一。
楊永福氣色好了許多,被張潛攙着翻過身來,還沒蓋上被子,就吩咐着下人要多給一些診金。
楊繼業匆忙上前幫父親掖了掖被子,而後去房中取了一錠十兩的銀子遞給張潛,尋常問診哪怕是青羊縣裡的名醫一次診金也不過五百錢,這十兩診金可謂是破天荒了,足足高出了二十多倍。
然而張潛卻沒有推辭,直接收了。而後與兩個家僕交代一下楊永福今日的飲食注意,便提着藥箱子離開了楊家大院,一路走的極慢,又去其他幾處人家走了趟醫,卻也沒橫生什麼枝節,這見天色不早了才沿着鄉間人煙稀少的小路往自家住處而去,料想那楊繼業應該也不會明目張膽的對自己行什麼不利之舉。
就在張潛離開不久,楊繼業遣退了兩個下人,而後搬了凳子做到牀邊。
一老一少如以往那般嘮起家常來,只是今日做了推拿,楊永福精神好了許多,言語自然也比往日多上許多,一直說到過了午時這才疲了下來,由楊繼業伺候着吃了些滋補的羹湯,便準備午睡休息,楊繼業一如既往的在老人身旁守着,儼然一副孝子模樣,只等老人躺下眼睛微眯了起來,他這才站起身來。
看了看窗外,天上雨雲如鉛,而後轉過身拽起被角死死摁在了老人的口鼻之上。
“呃!”老人從睡夢中驚醒,看着那近在咫尺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臉孔,喉嚨中發出一聲驚恐的呻吟,胸口吐不出去的惡氣憋得他不停的掙扎,瞳孔緊縮,看起來有些痛苦。
“爲什麼?”
楊永福心裡充滿了驚恐,雖然到了這般年紀生死早已看開,然而卻沒想到最終竟是這般死法,他不甘心想要問個明白,然而那厚厚的被子捂在自己臉上,直到他死也未能說出隻言片語來。
楊繼業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眼神之中始終平淡而冷漠,看着在自己手下逐漸失去掙扎的父親,那一雙渾濁的雙眼死死盯着自己,也絲毫不曾減輕一份力氣,直至確定自己手下的老人已經死了,再沒有活過來的可能,他這才鬆開了手,而後細心整理着那凌亂的被角,一面自言自語的低聲嘆着。
“爹,你也別怪我,你大限將近,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我這般也只是讓你早些解脫而已……還有幾天我就要去小潙山了,這家裡的一切都在與我沒什麼牽連了,我一走,這家也得敗落下來,不如這般乾乾淨淨的吧,也讓我少些牽連,才能一心追求仙道……這次是你成全了我,孩兒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
他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自言自語着,若有旁人在場定會看的毛骨悚然。
等倒那被角上的皺褶被撫平,楊繼業神色一變,一聲驚呼,而後爆發出了嚎啕大哭,聲音悲慟,讓人聞之悽然,門外的下人聞聲趕來,一見此情此景,也紛紛哭做一片,至於其中有幾分真情實意,誰又能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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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無常,人心難測。
楊家老爺辭世,作爲人子的楊繼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並不是搭建靈堂、操辦喪事,也沒有將老爺子的死訊告知親戚朋友。當天旁晚一紙訴狀便擺在了青羊縣府臺的公案上,青羊縣生員楊繼業狀告古廟村村民張潛無德行醫,草菅人命,還未審理,便委派了四五名捕快,先將這無德無行的賤民抓捕歸案再說。
原告是青羊縣的縉紳大族,被告是外來的流民。
案情如此清楚,還需多費脣舌嗎,到時候大刑一上,說你有罪你就有罪,無罪也是罪。
青羊縣府臺離那古廟村尚有幾百裡地,一路而去又是窮山惡水,案子受理結束以是黃昏,縱然案情清晰被告罪行已定,卻也得照顧捕快們的情緒不是,如此一來,抓捕便被拖到了第二日清晨。
而早在幾日之前,楊繼業也將家裡的浮財全部變賣,換了真金白銀。
如今家裡已再無留戀之物,乾脆也就不打算回去了,直接在青羊縣裡租了一間客棧,等到張潛明日鋃鐺入獄,從他嘴裡掏出那呼吸吐納的法門之後,便着手修煉,等到來年開春,小潙山按察來時,自己也完成那百日築基的第一步,進入山門必受青睞,一條通天仙路便擺在自己的面前了,今日所做也就值了。
張潛走在路上並不知道禍從天降,自己將面臨着一通巨大的麻煩。
他手裡提着一塊用荷葉包着的豬肉,是先前一家農戶所付的診金,他也如以往那般收着,正好給父親調理下飲食。從那戶人家出來,人煙便逾漸少了,一路往古廟村去,也都是難行的山路。
然而張潛走的卻很快,一路也不曾休息,他也不累。
蜀州偏遠之地,耕地稀少,道路難尋,要尋着一塊居住之地十分困難,因此人煙極爲疏散,古廟村雖然有十來戶人家,然而卻分散於山中各處,彼此並無太多聯繫,小村西山之中有一座古廟,整個村落也是因此而得名,不過到了如今,卻是很少有人涉足此地,因爲不太靈驗,香火斷了也快一輩人了。
張潛從小便隨父親住在這山中的古廟裡,更顯得離羣索居。
這廟很小這廟很小,跨過那已經沒了漆色的破爛門檻,直走十來步便能抵住牆根,臨牆便是供奉觀音像的石臺和燒香用的池子,或許是這住客敬畏鬼神的緣故,這些東西都未曾動過,也經常擦拭,並沒有多少灰塵,年過半百的老人正一如既往的坐在那前的矮墩上,形似槁木一般,雙眼閉着,面朝門外。
“爹,風大,以後坐這記得把門關上。”
外面下起了雨,張潛回到小廟裡,身上已經沾了些雨珠,在檐下輕輕拍掉,而後看着小廟中枯坐的老人隨口說了一聲,這才進屋,先將豬肉放在了桌上,而後走到陰暗中的土竈前生起火來,老人至始至終都不曾理他,張潛也不惱,只是火石受了潮,啪啪的打了半天也不見一點火星,令他有些鬱悶。
起身尋了柴刀,想着刮掉表面上受潮的那層,興許管用。
忽然他發現坐在矮墩上的父親神色有了些變化,雖然閉着眼,仍然能感受到他心中的茫然,似乎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他放下刀慢慢走了過去,心中有些奇怪。
張九德是一個怪人,成天除了枯坐還是枯坐,定性比得道的高僧還要離譜,除了偶爾會迸出一兩句無頭無腦的話來,一向都是沉默寡言。先前進屋時張潛搭訕一句,老人也無任何反映,他之所以不惱不怪,也全因習慣使然,父子二人相處十幾年,彼此之間早就熟知,因此這種古怪的性情在張潛看來也並不奇怪。
偶然間看見他臉上神色似有變化,張潛反而覺得有些異樣。
“爹?”張潛輕聲的問了一句,“餓了嗎?”
張九德依舊一語不答,屋外正在下雨,因此光線也顯得有些陰沉,穿過門縫落在他臉上,使得他閉着的雙眼似乎充滿了一種莫名的神韻,好像老人根本不是一個瞎子,此刻正看着天邊的風雨。
張潛轉過身不在去問,屋內有些黑了。
他拿刀刮淨了火石上的潮土,點燃了香案上兩盞油燈,小屋裡多了幾分暖意。
正在此時,天邊風雨大作,一陣狂風自山野中而來,將木門陡然掀開,冰冷的寒風涌入屋內,剛點燃的兩盞油燈即可便滅了一盞,只剩下張潛護在懷中的那一點火光還在不停的搖晃,也是岌岌可危。
張潛皺了皺眉,正欲上前將門掩住。
數十年如一日始終保持着一個姿勢的張九德突然擡起手,輕輕抓住了他的手腕,雖然力氣不大,卻不容他挪動半分,他滿心驚訝,正欲詢問,張九德卻已經開口說話了:“十八年了,終於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