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阿族長原計劃是在九龍鼎趕到之前, 先坑死懸無和一幫大邪祟,拿他們填了南海開秘境,等蜜阿族有了自己的“靈山”, 再借助“靈山”拿下九龍鼎;萬一懸無太厲害, 就利用邪祟們拖着他, 等九龍鼎到, 攛掇二者你死我活, 再在蟬蛻死、真元彌散的時候伺機引靈撞開南海秘境入口。
都被王格羅寶那廝的私心毀了。
王格羅寶爲了奪走南海秘境,提前以其鮮血開啓入口,偏又玩砸了, 沒本事立斬懸無。
此時拿着九龍鼎的凌雲長老明顯知道了他們的意圖,眼看大計將敗, 蜜阿族被迫祭出了最後的撒手鐗。可是族長畢竟只是個升靈, 出手強奪九龍鼎, 他自己也裂得像塊放了三年的酥皮點心。
最後一句密咒實在難以爲繼,他走了音。
然而饒是這樣, 天上的大鼎還是失控了。
控制九龍鼎的凌雲長老整個人陷在了大鼎上,他固然是馭獸道的蟬蛻,但那他師侄輩的蜜阿丹修說得沒錯:九龍鼎也有蜜阿的份。
他不過是修翼族中兩蟬蛻之一,對方卻是蜜阿全族——從蟬蛻到人間行走、死了的與活着的、玄門正宗與邪魔外道的集體意志。
海里、半空懸的九條巨龍被兩方力量撕扯着,龍身扭得好像隨時要系成死結。
它們牙關亂撞的動靜與西大陸地脈折斷聲極像, 幾經角力, 終於還是紛紛張開血盆大口, 將方纔吞入腹中的靈氣噴了出來, 一波又一波地撞向被王格羅寶拖出海面的南海秘境。
另外兩個蜜阿丹修長老見狀也豁出去了——把族長豁出去了。
這二位一人一邊, 伸手搭住了族長肩膀,用捨得令族長爆體而亡的決絕將真元催進族長體內, 強撐着他將走調的那句密咒重來。
只要奪下九龍鼎,只要……
升靈也好,蟬蛻也好,在場一衆人,眼看都將要葬身在龍爪下,變成撞開南海秘境、拖垮凌雲山的靈風!
被無恥修翼人佔領的西大陸早該塌了!
就在這時,一串風雷般的琴聲猝不及防地從蜜阿三人背後響起,彷彿是貼着他們的影子飛出來的。
蜜阿族三大升靈所有真元都被那團幽藍的火捲進去了,誰也沒有餘力提防身後。
琴聲中的劍氣利如雪山朔風,一劍削下蜜阿族長的手,那幽藍的火苗連同斷手一起滾了出去。
蜜阿三大升靈給琴聲集體炸飛,九龍鼎剎那間脫離了雙方控制。
濯明在一片混亂中,雙眼幾乎立了起來:“煙、雲、柳!”
可是眼下誰也顧不上爭鬥了——蜜阿大勢已去,凌雲山的蟬蛻長老奪回九龍鼎不過一時片刻的事,瘋子也好、傻子也好,沒有人想跟九龍鼎比誰腦袋硬。
五大升靈邪祟、懸無……這一幫禍國殃民的大能借着失控的九龍鼎翻江,蒼蠅似的一鬨而散。
九龍被公然撕破臉的南蜀兩族攪合得腦子不太清楚,互相拌起蒜來,更多的靈氣被這九條大長蟲卷裹過來,敲打在南海秘境上。
海底深處發出一下一下空洞沉重的巨響,隨時要將秘境封口拆開似的,聽得人膽戰心驚。
然而驚也沒用,到了這種地步,只有修翼的蟬蛻能收拾殘局了。能不能在九龍鼎砸開秘境之前壓制住鎮山神器是凌雲的事,奚平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一擊得手後,連身也沒現,叫人只聞琴音不見人,便飛身退回了蜜阿族的密道里。
凌雲鎮山神器之下,沒有人敢亂放神識,而沸騰的海水與人屍獸血又遮蔽了視線,匆匆來去的奚平沒看見,此時魏誠響離他只有不到十丈遠。
這會兒聽覺比視覺好用,奚平沒看見魏誠響,魏誠響卻聽見了他的琴聲。
是太歲!
她艱難地從改良過的柳葉船裡伸出一隻手,試圖用一道符咒撞開壓在她頭上殘肢亂屍。可惜半仙在凡間高來高去看着挺厲害,在這種靈氣倒灌、能把靈山衝倒的地方,她連一絲風都激不起來。
符咒只一閃便無聲熄滅,隨後九龍中的赤龍擰着麻花從半空中掉下來,把屍體堆砸散了。
魏誠響和小船擦着赤龍的大腦袋在水裡翩翩浮起,有那麼一瞬間,她呼吸都停了,感覺自己碰到了那冰冷的鱗片。
死亡輕輕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又放過了她。
巨龍噴出了一口長氣,將魏誠響和屍體堆橫掃了出去。她揣着滿腹開裂的肝膽,像狂風中的小飛蟲,五迷三道地滾出去不知多遠,撞在了升靈路過的護體靈風上。
魏誠響扒在小船上的手指甲早矬沒了,艱難地忍住了想吐的慾望,定睛一看,也不知怎麼那麼有緣分,她撞上的正好是逃竄的“百亂三傑”!
太歲不知所蹤,她正想給西王母傳音,未及開口,便見那跟在西王母身邊的東皇突然眼神一閃。
東皇戟在這種混亂時刻,竟猝不及防地朝西王母的後背砸了下去!
廣安是劍修,一擊未必能得手,但楊婉那賤/人不過是個不擅戰的丹修!
這些年來,東皇表面虛以委蛇,心裡恨極了西王母。海水中西王母散亂的長髮從他眼前掃過,剎那間引爆了東皇的惡念。這女人是他的恥辱……正好讓她跟這些畜生屍體一起埋在南海。
魏誠響瞳孔驟縮,想也沒想,她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把“火銃”,幾乎是照着天機閣總督龐戩那把符咒槍做的,外殼不知是什麼材質,雪亮如水銀,上面纏繞一圈一圈看不清的細密銘文。
一般越是情急,魏誠響手就越穩,她用林熾給的那隻假手託槍,一把扣了扳機。
火銃裡飛出的卻並非彈藥,而是一道劍氣。
她本意是在東皇戟上敲一點動靜,提醒西王母和廣安帝君小心,誰知自己差點被那劍氣震暈過去!劍氣飛出去的瞬間,火銃便應聲碎成了渣,一大把靈石粉末攘了她一臉。
更離奇的是,這仙器啓動的時候,是直接從周遭靈風中抽的靈氣,並沒有通過她,這分明是“降格仙器”的手感。
她剛纔用“降格仙器”打出了一道起碼是築基……
那道睥睨無雙的劍氣直接砍到了東皇戟上,將東皇戟——連同東皇本人一起打飛出去!
不,這是升靈劍氣!
那把火銃是除了柳葉船,太歲給的另一樣東西。他當時只說這是林大師做的,是爲了煉什麼“導靈金”出的先導試驗品,現階段只能用一次,還不太穩定。讓她好好保管,萬一南海之行遇到危及性命的事,能給她留個逃生機會。
魏誠響本以爲那也是宅心仁厚的林大師做的護身仙器……
西王母和廣安帝君都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劍驚動,東皇見勢不妙,順勢狼狽地往另一個方向逃了。而就在這時,九龍攪合起來的又一波劇烈靈風壓了下來。
魏誠響被卷在靈風裡,腦漿都糊成了一團:世上有這樣的仙器……有這樣的東西……那還修什麼仙?洗什麼骨?問什麼道?
廣安帝君一把攬過西王母。
西王母:“等等,方纔那是……”
“那劍氣是方纔那斬蜜阿族長的神秘高手,修爲不在你我之下,不用擔心,以後再謝,先走!”
他二人堪堪消失在原地,方纔那道險些打斷東皇戟的劍氣竟不衰竭,被東皇讓過以後,給靈風挾着砍向南海秘境。只聽“轟”一聲巨響,靈風與劍氣在封閉的南海秘境上砸出了一個漩渦,魏誠響轉瞬間漏進了那漩渦裡,什麼也不知道了。
南海秘境上發出一聲不祥的脆響,就在這時,只聽天上數聲龍吟響起,聲音由狂躁轉弱,九龍鼎重新亮了起來,凌雲的蟬蛻長老在千鈞一髮間,終於奪回了九龍鼎。
又一波浩大的靈風抵達海面之前,險伶伶地被收進了九龍鼎,九龍盤旋在南海上空,大口地吞着無序的靈氣。
不知過了多久,南海秘境上的漩渦才散,被王格羅寶以血喚醒的秘境長吟一聲,重新沉入海底。
此時大小邪祟們早就跑得毛都沒剩一根,海上只有蜜阿族人的殘跡,一片狼藉。
原本青年模樣的凌雲長老頭髮白了一半,收回九龍鼎,他將神識投向西大陸,見凌雲山的動盪終於止息,岌岌可危的靈山保住了,南蜀地脈保住了……然而以蟬蛻長老的神識,卻明顯看出靈山被削去了不少,近半數靈氣損失了。
南海中的血跡散開,白日重新掛在了天際,卻已經往西沉了下去。
九龍鼎中悲聲迴響,饒是馭獸道不長於觀測命數,也感覺到了什麼。
這凌雲山碩果僅存的兩大蟬蛻之一嘆了口氣,與九龍鼎一起消失在原地——他還得回去收拾亂局。
誰也不知道,最後一道靈風砸下來的時候,裹在其中的升靈級劍氣意外在那南海秘境上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開竅半仙消失在了那裡。
陸吾們接到了清剿趙氏餘孽的命令,立刻訓練有素地行動起來,隱忍八年,許多人將埋骨於南蜀的戰友的遺物從芥子裡拿出來,掛在身上。
常年在蜀國這邊活動的陸吾不認識趙檎丹,那隨着奚平從陶縣來的中年陸吾怕有人激憤之下生出誤會——畢竟她也姓趙——便守在了她和百亂民們身邊,悄悄對趙檎丹道:“趙先生,趙家這裡靈石充足,我覺得你用這裡的靈石築基也是可以的,這些東西本來也是……我給你護法。”
趙檎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太歲呢?”
那中年陸吾便道:“太歲可能在忙什麼事吧,暫時聯繫不上。你放心,他帶你來,也是想幫你築基,再說你這回可算立下大功了,靈石賬目什麼的,他會想辦法幫你平的。”
趙檎丹勉強衝他一笑:“多謝,不必了。”
說完,她便去角落裡入定了。
她的心隨着安靜的地脈放下來,這才發現自己求道築基的心氣已經在一路上漏光了。
有什麼意義呢?
她不可能再回到仙山正統中了,其他的路走下去,也就是走成那什麼“百亂三傑”、蜜阿叛逆的樣子……除非她去把陸吾徐汝成換回來,自己去給那丙皇孫做老婆。
丙皇孫早被陸吾控制住了,名分而已,過不了幾十年也就壽終正寢了,要是想開點,她真去了確實也沒什麼。
可她想不開。
她在陶縣和阿響住過一陣子,有時深夜聊起過往,一些狼狽之處確實很能同病相憐,但趙檎丹覺得她和阿響還是不一樣的。阿響是逃命出來的,她是逃婚出來的,逃命的人罅隙中掙扎,有時顧不上自己是男女還是老幼,逃婚的人,卻都是因“生爲女子”而被狠狠羞辱過的。那恥辱梗在她道心根基,架着她,讓她拗不成“能屈能伸”的姿勢。
“太歲前輩,能給晚輩指點迷津嗎?”
轉生木裡一片沉默,人各有道,迷津終於只能自渡。
奚平也沒聽見她的聲音,他躲了起來。
南海秘境的鬧劇塵埃落定,他便將周楹神識送回了金平,隨後給陸吾留了幾句話,一道清心符打在自己靈臺,將轉生木裡所有的聲音都擋了出去。
收斂了氣息,他隨便找了個地方上岸,回到了西大陸的南蜀主島。
他沒注意自己是在哪登陸的,也不知道往哪走,混混沌沌地進了一座不知名的南蜀小鎮。
這裡應該也離凌雲山不太遠,地脈也受了損,小鎮上建築塌了一半,降龍騎已經用仙器臨時鎮住了崩裂的地脈,等內門派人來補。
百姓們都被官兵趕着,暫避到了城外。有降龍騎的人間行走壓着,還算有序。此時天色將晚,沿街支起了大鍋,官兵開始組織人燒水做飯。
奚平撕了靈相面具,是宛人模樣。
他斬蜜阿升靈時被琴絃勒破了手,血跡抹了一身,也沒去管,像個失魂落魄的流浪漢。一個蜜阿族的綠眼睛小女孩盯着他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跑過來拉住他比劃了手勢。
奚平垂下眼,看了看這沒有他腰高的小東西:“聽得懂。”
小女孩便奶聲奶氣地說道:“我大姐姐是藥師,阿叔你等一等啊。”
說完,她嚴肅地倒着小短腿跑了,姿態像個身負十萬火急任務的人間行走。
奚平本來也沒處可去,可有可無地站在原地,望着餘暉落下的地方發呆。
清心符什麼用也沒有,哪怕不聽,司命、三哥、餘嘗雙目滴血般的憤怒、滿頭白髮的侯爺……還是會幽魂一般地糾纏着他,傳說中的縛仙索一樣越綁越緊。他喘不上氣來。
宛人比蜀人個頭高一些,他站在那有點鶴立雞羣,很快又有人看到了他。
“小哥,你是遊客還是行商啊?”
“宛人?自己?細皮嫩肉的,怕不是同家人走散了的公子哥吧……這哪裡來的血。”
發現他聽得懂蜀語後,不少人七嘴八舌地過來搭話,見他反應有點遲鈍,一副被天災人禍嚇傻了的模樣,一幫修翼人便將他拉到了自己那堆人裡。
有人給他塞了碗,有人喊了赤腳大夫模樣的人來給他擦血跡,有人在不遠處唱起蜀國小調子,勸慰衆人天災很快能過去。
他喝了一口碗裡有古怪甜味的菜粥,凡間的記憶轟然歸位,奚平想起他小時候跟着崔記的人到南蜀國都昭業城玩,被那些亂雜交的假靈獸吸引,一不小心同家人走散了。那會兒他一句蜀語也聽不懂,也不認生,見人就會傻笑,也是被當地人撿回去。他們磕磕巴巴地說着詞不達意的宛語哄他玩,給他唱歌。
蜀人熱情好客,高興也唱歌,悲痛也唱歌,只要不死,他們就會拼命地快活。
對了,他少年時遊遍四方,最喜歡的就是南蜀。
奚平對着碗發了會呆,眼神重新有了焦距。
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麼,擡起頭,看見那方纔跑去給他找草藥的小姑娘抱着個小紙包站在遠處,見他被一羣修翼人圍着,露出茫然神色。
然後她看了他一眼,默默走開了。
不知爲什麼,那一眼剜在奚平身上,比十指被琴絃勒斷還疼,他靈臺一震,打碎了脆弱的清心符。
奚平一把攥住了懷中的弟子名牌。
就在這時,他耳邊傳來魏誠響的聲音:“前、前輩,你……聽得見嗎?要不要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