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斐:“別亂動!”
可是已經晚了。
神識外放到六感不及之處有一定風險, 被不懷好意的高手逮到夠喝一壺的,半仙和築基通常都會有所顧忌。但對升靈來說,凡間五□□海基本能橫着走, 世上“不懷好意的高手”沒有那麼多。
除非像上回南海混戰一樣, 明確知道附近有懸無和凌雲山九龍鼎, 不然奚平一般都沒什麼顧忌, 八年來他在人間囂張慣了, 這回可算上了一課。
黑暗中,他外放的神識像一片脆弱的風箏,激怒了輿圖。一陣彷彿來自蠻荒時代的暴虐颶風當空襲來, 奚平猝不及防,散出去的那縷神識已經被碾碎了。
他眼前一黑, 眼神都散了, 整個人空殼似的軟了下去。
旁邊龐戩吃了丹藥才醒, 人還是懵的,反應比平時慢了一點, 一把沒拉住人,只拽住了奚平的頭髮。
聞斐頭皮一緊,別過眼簡直不忍看。
幸虧奚平被拖進輿圖之前正在跟無心蓮交手,神識被那禿子撕得都麻了,在被龐總督利爪薅成斑禿之前, 他及時緩了過來, 散在周遭轉生木裡的神識迅速回來撐住他的身體。他險伶伶地以腳跟撐地, 順着龐戩的手勁, 斜着身子轉出了半個錐子形, “噗通”一下單膝跪了下去。
聞斐生怕別人跟他一樣莽,迫不得已開口警告道:“此、此地不、不可亂放神、神識!”
奚平的太陽穴像是被人拿一對大銅鈸拍過, 額角青筋暴跳,感覺腦袋都變成了紡錘形,輿圖給他那一下堪比被無心蓮撕走神識。
他卻一時沒顧上別的——爲了對付濯明,他神識藏得到處都是,仍有一部分在外界轉生木裡,而他方纔發現,這些神識仍然能聯繫到。只是輿圖內外之間被什麼阻隔着,呼應起來十分遲鈍,而且神識無法自由進出,他也不能把真身和外面的轉生木互換。
但這也足夠了。
寧安州的遠郊區縣是有轉生木的,奚平忍着裂開般的頭痛,留在外面的一縷神識穿過無數轉生木,落到了寧安地脈開裂的地方。
寧安離金平太近,當地天機閣分部基本是金平的後備軍,一出事立刻會被緊急調往帝都,此時寧安恰好成了“燈下影”。
小鎮上有四通八達的水系,民居都沿河扎堆而建。河牀下面,寸寸皸裂的地脈中滲出黑影,貪婪地沿着城內河中蔓延開,兩岸地面像被融化的蠟,軟塌塌地被黑龍應吸了進去。
奚平就像個看見銀票掉火裡的守財奴,一時找不到工具,他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撈。
輿圖外面,河道岸邊生的轉生木集體朝裂縫倒去,可能是因爲他本人在輿圖裡,奚平就像剛拿到輿圖拓本時那樣,可以用外面的轉生木碰到輿圖。
轉生木驟然抽長的枝條迅速勾勒出一排符咒,截住了不斷往下摔的人和物。
與此同時,奚平趁着自己身上的真元還沒空,讓輿圖內對應區域的轉生木瘋長,正好與外面倒伏下來卡在地脈裂口的那些連在了一起。輿圖內外的轉生木枝條迅速勾連,織成一張錯綜複雜的大網,裡面編進了法陣——人間行走們補龍脈的時候他現學的。
方纔將他神識碾碎的輿圖暴怒,排山倒海的壓力撞上樹叢,奚平只覺腦漿快從耳朵裡噴出去了,轉生木中的神識朝傻呆呆的凡人們喝道:“還不走!”
他一咬牙,硬是壓着樹枝,將那處裂口堵上了,法陣畫得準不準他已經沒精力校正,只能裡三層外三層地糊了好幾遍,在地脈上打了個奇醜無比的“補丁”。
奚平雙耳像被打穿般劇痛,血跡染紅了鬢角長髮,白令一把撐住他。
寧安的地脈破口只是個不到一里地的小裂縫,而奚平身上清空了小半個開明司靈石庫存的真元再次告急——靠着升靈自身的真元,尚且能在使用靈氣的時候守住靈竅,阻止輿圖裡有問題的靈氣進入體內,而一旦耗竭……
白令忙從懷中摸出一把靈石,可靈石纔出芥子就成了渣——靈石中的靈氣是會往周遭彌散的,這輿圖彷彿是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貪婪地吞噬着來自外界的靈氣。
“靈石不、不不行,”聞斐迅速從芥子中掏出一把核桃大小的東西,表面光滑,一時看不出是金還是石,塞進奚平手裡,“自己抽!”
奚平五官被輿圖衝擊得幾乎失靈,也沒仔細看那是什麼,只覺每個“核桃”裡有大約一個築基修士真元的靈氣,本能地探入神識,他將裡面“乾淨”的靈氣抽乾了。
雖然對升靈來說,這點靈氣杯水車薪,但好歹讓他緩了一口氣,不至於連靈竅都守不住。
被吸乾的“核桃”掉在地上,化成了不祥的石灰色,旁邊龐戩倏地一愣:“這是……綿龍心嗎?”
綿龍心是築基丹中最珍貴的一味原料,世上大概也只有錦霞峰主能一下掏出一把,這東西能反覆吸存周遭靈氣,長期保存,就像個移動的修士真元。
很多年前,龐戩曾經帶着個什麼也不懂的少年南下百亂之地,兩人上樑不正下樑歪,見財起意,密謀去南蜀駐地的靈獸牧場摸綿龍。
那富貴溫柔鄉里長大的少爺秧子說他不想要心,只想要一點綿龍角……因爲龍角能治目暗不明之症,被龐戩狠狠嘲笑過。
後來東海事變,人與物一同失散在茫茫滄海,那一截得來時頗爲驚心動魄的綿龍角也丟在了返魂渦裡,再沒人需要了。
到如今,恍如隔世。
龐戩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將那幾顆綿龍心撿起來,被聞斐一拂袖擋住。
“別撿,”聞斐很要臉地將話音拖得很慢,一個字儘可能只說一遍,“綿龍……心空,會……自動吸靈氣,已……嘶……經……污染……了。”
說完,他沉下臉轉向奚平:“奚士庸,你……你能不能跟你師……師父學點好,你以爲你、你是南聖?”
“我不是,”奚平幾不可聞地喃喃道,“多謝……我不是——那林宗儀和端睿殿下也不是啊。”
衆人間行走聽他居然直呼司刑大長老名字,集體抽了口氣。
“別‘嘶’了,要是叫名字把他招進來,我現在就坐這喊一萬遍‘林宗儀’,喊到他想改名,”奚平偏頭將耳朵裡的血跡擦掉,大逆不道地說道,“告訴諸位一個不知道算好算壞的消息,司刑和司禮兩位長老現在都到金平了。”
他方纔補好地脈,雖然明知道自己不應該浪費體力,還是不受控制地朝金平看了一眼——神識短暫地在侯府那盆景上逗留了一瞬。
丹桂坊的房子和院牆塌了幾座,亂哄哄的,一幫半仙跟着奚悅,不知在忙着給誰收屍,但侯爺還好好地在門口坐着。奚平感覺到老父放在轉生木上的溫暖手心,鬆了半口氣,本想抽身,卻正好聽見他爹好像……在和三哥說話。
從轉生木的角度看不見周楹,混亂中奚平心神一震,本能地隨着侯爺的目光朝天上望去。誰知這一眼沒找到周楹,反倒透過凡人眼中的一片混沌看見了狼狽的林宗儀和端睿。
長老們及時趕到,那金平不是穩了,有人來收服輿圖了?
衆人沒來得及驚喜,便見奚平蒼白的臉上神色不對。
白令:“世子,怎麼了?”
奚平艱難地扶着白令站直了:“我感覺林宗儀那個廢物……”
龐戩震驚了:“奚士庸!”
聞斐卡住似的:“你你你慎慎慎慎……”
奚平:“……好像不是輿圖的對手。”
衆人瞬間鴉雀無聲。
衆所周知,司命長老掌星辰海,司禮處理三十六峰主的日常事務,而司刑,除了金口玉言,他還是當年南聖座下首徒——如今玄隱山蟬蛻第一人。
當今世上,除了三嶽項榮與劍道至尊的崑崙掌門,少有人能與他匹敵。
如果連林宗儀也收服不了輿圖……
奚平擡眼看向聞斐:“聞師叔,端睿殿下還沒蟬蛻,如果林宗儀靠不住,咱們還能怎麼辦?”
聞斐下意識地朝奚平眉心看了一眼,隨後飛快移開視線,苦笑道:“輿圖封已破,什、什麼拓本都……都扯淡,還、還能怎麼辦?”
奚平立刻明白了他沒說出口的意思——如果林宗儀不行,玄隱山收服輿圖唯一的希望,只能落在支修身上。
就在銀月輪掃進金平城、輿圖封破的瞬間,壓迫着支修的天威陡然一輕。
玄隱三十六峰震顫,暴怒的“天威”外強中乾起來,一下弱似一下,過了沒多久,再顧不上他這邊,徹底消散了。
支修撐着照庭跪了下來,後脊上的冷汗早凍上了,他整個人像冰雕的,耳畔轟鳴作響,一時什麼都聽不見。
反覆迴盪的,只有當時奚平那聲穿過千山萬水而來的“求求您”。
司命大長老就在飛瓊峰外,支修的神魂被反覆撕扯着,心神俱疲。
想強壓他低頭的天威散了,但支修知道,這絕不是好兆頭,很可能是靈山無暇管他了。
支修罕見地掏出一顆丹藥——劍修不喜歡藉助外力,哪怕聞斐煉給他的丹藥都是溫補療傷的,根本不算“外力”——他始終認爲,傷病也是劍道修行的一部分。
不過這會兒他顧不上“修行”了,錦霞峰的丹藥冠絕天下,才滑入喉中,支修神魂就是一清,幾乎擰成了結的經脈立刻順開,他緩過一口氣來,馬上分出一縷神識到照庭碎片中。
然而聯繫不上——他分明能感覺到照庭碎片還在,神識卻像是被什麼阻隔住了。
支修瞳孔微微一縮:出什麼事了?
就聽見風雪送來司命長老的聲音:“靜齋,輿圖封破,司刑對付不了,方纔傳信回來,爲師不能在這陪你了。”
輿圖封破……
一片雲被狂風捲着掠過,巍峨的山影飛快移動着,將司命長老整個人蓋在了影中。
“只是恐怕於事無補,唯有月滿聖人的神識能壓制。”章珏輕嘆一聲,閉了閉眼,開口不知發出了誰的聲音,“金平城中,幾乎所有築基以上弟子都被捲入輿圖中……不知道我們能堅守多久,若輿圖脫困,三十六峰崩塌,恐怕……師父先同你告個別吧。”
說完,章珏身形一閃,朝金平方向掠去……幾乎帶着幾分倉皇。
支修的目光落在掙扎的樺樹苗上,這麼片刻的功夫,那不知被折斷了多少次的小樹苗再次長出嫩芽,恰如野火後的青草。被反覆磋磨的蓬勃生命力下,某種與玄隱山緊密相連、又相斥的靈光在枝葉間閃爍着,不肯歸順。
支修用神識碰了一下那葉片,葉片上的靈光與他神識呼應着,他嘆了口氣。
照庭上劍光飛了出去,終於還是削向了那小樹苗。
就在這時,一塊木牌暢通無阻地穿透了封山印,正好替樹苗擋住了照庭一劍。被削成兩半的木牌上“嗷”一嗓子慘叫,差點把劍臺上的積雪震塌了:“林、熾!我他孃的是不是刨了你們家祖墳?!”
支修:“……”
能被封山印放進來的,除了飛瓊峰主,就只有一個人。
“孽障,怎麼說話呢?”支修一擡手將被照庭削斷的轉生木牌召入掌中,佈滿傷痕的手還在顫,“你在哪?”
奚平道:“長蟲……那什麼輿圖肚子裡,我留在外面的神識不多,打碎就聯繫不上了,師父您悠着點。”
果然——支修手指一緊。
卻聽他那孽徒跟缺心眼似的,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落到了什麼樣的死地裡,居然還輕快地大笑三聲:“這可是它自己找的,敢吞我,小爺今天讓它把腸子都拉出來。”
“跟誰稱‘爺’呢,慣得你越發沒規矩。”支修無奈地打斷他,“士庸,你聽我說……”
奚平:“不聽不聽,嘿,您不如勸勸這大長蟲,讓它跟潛修寺北坡三嶽山凌雲山好好聊聊。”
支修:“……放肆。”
“師父,”奚平忽然正色道,“您知道很多年以前,我們家老爺子曾經因爲我姑姑和沒出生的三哥,想叛逃北歷的事嗎?”
周家養魔的陰謀已經破產,凡人在其中的謀算對於司命門下的支修來說,也是一目瞭然,看一眼星辰就明白。
“嗯。”
“我爹至今後悔當時沒有堅持,他始終覺得,三哥就算胎死腹中,也比他過這樣的一生好。如果當年走成了,現在就什麼都不一樣了。”奚平說道,“我以前覺得他老人家說得對,但近來突然有點不一樣的想法……”
地下千尺處,被封在輿圖裡的奚平一邊和他說話,一邊通過留在外面的一點神識,將他認識的人支使得團團轉。
首先要靈氣,奚平也好、聞斐也好——升靈的真元都不是那幾顆綿龍心能補得上的,地脈哪要是再裂一點,沒有能補的靈氣,築基們不用說,他倆都得被抽成幹。
此間靈石一旦取出來,靈氣立刻會被輿圖搶走,只有相當於修士“移動真元”的綿龍心能用。
奚平立刻通過轉生木聯繫了林熾,託他給飛瓊峰送轉生木牌的同時,順帶抄了隔壁錦霞峰的家,將錦霞峰主存的所有灌滿靈氣的綿龍心都翻了出來。林熾的神識帶着大批綿龍心被奚平拉進破法空間——奚平試了一下,破法竟能穿透輿圖。
第一顆綿龍心照亮輿圖的瞬間,一羣資深的人間行走險些喜極而泣。
陶縣、百亂之地、南海秘境……甚至是三嶽山,所有手持轉生木牌的人,都聽見了太歲的聲音。
“諸位,”太歲道,“這回我需要你們幫我一把。”
奚平舉起手裡的火絨盒,讓那人造的火光在輿圖中飛出老遠,對支修說道:“……要沒有我三哥陰差陽錯地扒開無渡海,說不定周家養魔的大計已經成功了,大宛十四年前就該滅國了。我想魔頭可沒有什麼國界種族之見,出關也不要文牒,四大靈山誰也逃不過,天地會崩成神魔之戰前的模樣。
“現在這個局面,不比那樣魚死網破強多了?
“師父,你難道不覺得,隱骨找上我,其實是天不忍見生靈塗炭,留下的一線麼?”奚平輕聲說道,“星星懂什麼天命,連《經脈詳解》都照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