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神通這玩意跟修士所走的“道”密不可分。
靈山正統出身的, 本人再不是東西,神通也都光明正大的,鬥起來都是真刀真槍的大場面。走歪門邪道的就不同了,感謝餘嘗兄, 《去僞存真書》應該改名叫偷雞摸狗大全, 此時再好用也沒有了。
奚平將紙人和照庭碎片交給魏誠響帶走, 自己從行船與無數人影子裡穿過, 冷靜得像剛嗑完幾罐子清心丹。
即使修爲跳漲, 他也沒資格攙和進蟬蛻和月滿級的爭鬥裡……別說升靈中期, 就以在場這幾位的戰鬥力, 個別廢物蟬蛻來了都得靠邊站着。
這一次,他來做藏在暗處的影子。
奚平猜懸無第一不知道侍劍奴和崑崙之間的裂痕, 第二沒料到他師父會來, 不然那白毛不會這麼早到,沒有哪個鐵頭傻狗會正面往劍修的兇器上撞。
那老鬼雖然是三嶽僅次於項榮的高手,客觀上, 修爲肯定比剛蟬蛻的劍修高不少。但三嶽的優勢在“符法銘”。其中, 法陣和銘文都需要事先佈置,客場碰上強敵很難臨陣發揮;而符咒一道雖然手段花裡胡哨, 在同階修士面前,殺傷力難免遜色,近距離遭遇一力破十會的劍修是弱勢,懸無的修爲頂多能發揮六七成。
只是懸無有銀月輪, 支修卻還得顧忌沒來得及撤走的凡人和低階修士。
好在懸無會以己度人。
東衡三嶽一向認爲,只要至高無上的仙山穩, 鎮得住秩序,凡人自然能找活路。仙山正統確實會顧念衆生, 好比牧場也要盡心保護圈養的牲畜,但牧場主爲牛羊舍身就太荒謬了。
懸無用凡人牽制支修,但打心眼裡不認爲凡人有多重要,因此不會可着滿地商船痛下殺手,他會把握“分寸”,避免徹底激怒眼前劍修,將那些不值錢的“把柄”一扔,跟銀月輪對着砍。
因此,眼下兩位蟬蛻高手都想拖:支修想拖住銀月輪,讓徒弟儘量把人帶離戰場;懸無想拖到崑崙和凌雲趕到。
最理想的情況,是在其他人沒到場之前,解決掉鴛鴦劍陣,放出侍劍奴,說服晚霜與照庭聯手,先做掉懸無。這樣崑崙劍修來的時候,他們可以心無旁騖。
別國這麼大動靜,崑崙那邊應該是兩位蟬蛻劍修都來,二對二,侍劍奴和支修年紀加起來沒有別人零頭大,打不過的面大。好在掌門身上有三哥留下的心魔種,也不是沒有生機。
最後就是凌雲山。
他們能來的蟬蛻都是馭獸道,戰力就那麼回事,仙山還被削了一半,對戰局起多大作用,取決於其他方面。
凌雲掌門不像懸無一樣,迫切需要證明什麼,應該是來的最不積極的。
馭獸道有馭獸道的手段,陸地水裡有的是可以當眼線的東西。奚平想,如果他是凌雲掌門,感覺到南闔半島出了大動靜,肯定不會貿然露面。他會在旁邊謹慎觀戰,差不多穩了再出來給致命一擊,博點存在感和話語權……要是事態不妙就直接跑,假裝沒來過——那當然是最好的。
但奚平不敢指望運氣發牌。
因爲更大的可能性是:半仙姚啓根本沒法和瀾滄掌門的道心溝通,侍劍奴與鴛鴦劍陣膠着,崑崙兩大劍修從天而降,朝着全無防備的侍劍奴後背刺一劍,先廢晚霜。一旦照庭被崑崙九劍壓制住,懸無和銀月輪的威力可絕對不止眼下這麼點,到時候躲在暗處的九龍鼎會樂得錦上添花。
三山蟬蛻高手、三大鎮山神器,南聖來了也插翅難飛。
此外,這裡還有一個更危險的人。
王格羅寶藏在海底的蚌殼裡,眯起眼,一道劍氣餘波落到海底,刮到蚌殼上,森冷的劍意滲到了蚌殼內部。
導靈金出世,三國反應之快、之大遠超他預料,爲着一羣半仙級的嘍囉,出動這麼多鎮山神器,這裡面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內情。
這先不管,可以在旁邊靜觀其變,但……
王格羅寶伸出手,指尖在劍痕上輕輕掠過,手指上立刻破了口。
他將血跡捻去:“照庭居然來了。”
那位南劍剛蟬蛻,要不是走火入魔失心瘋,本不該親自到南闔半島上來蹚渾水。他卻這樣大張旗鼓的露面,一現身直接對上銀月輪,這分明是在吸引火力,只可能是爲了……
王格羅寶緩緩按了按太陽穴,終於露出個頭疼的表情:“想除掉你可真不容易啊,太歲。”
分明只是個稱得上“年幼”的升靈,不死隱骨在這傳人身上,比在元洄本尊身上難對付一萬倍。
不馴道到底是從哪挖出這麼個傳人的?
不死骨當然不是沒有弱點,別的地方碎了能重生,隱骨“死”了就完球了。元洄的隱骨就是自己的骨頭,一刀兩斷後身死魂消。
然而從這太歲近年來的種種“神蹟”看,他的隱骨應該是附在神識上的。附在神識上的隱骨,加上隨處亂長的轉生木,不死骨的風格一下從堅忍不拔變成了詭譎莫測。
而在王格羅寶看來,這事簡直不可思議。
在生死一剎那,還沒有道心的情況下,不被死亡的恐懼與痛苦吞噬,保持強大的求生欲,還能記得住自己來處……這得要鐵石一樣的心腸吧?
修爲越來越高、神識越來越凝練還倒算了,王格羅寶想不通他當年是怎麼熬過開竅關的。
凡人的神識比浮沙還虛弱,一個傳說中金平長大的少爺,怎麼可能在那種情況下保持清醒?
除非是那種億萬中無一的執拗人。但那種人堅如磐石,弱點也很明顯,不太可能像這太歲一樣滑不留手。
截斷了太歲與伴生木的聯繫,尚且這樣難逮,要是讓此人從這裡逃出去,以後必是平生大敵。
王格羅寶心想:得把他留在這。
此時,奚平和王格羅寶一起泡在南海里,腦子裡轉着一模一樣的念頭:那貨藏哪去了?
蟬蛻們在天光與劍光下刀兵相見,兩個半邪不正的升靈各自沉入暗處。
這種情況下,他倆誰也不敢放出神識亂掃,王格羅寶想了想,劃破自己的手掌,掌心血跡卻沒有順着傷口往下流,血珠浮起,勾勒出了一個袖珍的法陣。
那法陣只有他巴掌大,卻彷彿抽空了他大半個真元似的,王格羅寶臉上血色驟然散盡,整個人晃了晃。緊接着,法陣上方浮起無數眼睛,蟲子複眼、蛇豎瞳、大獸貓眼、沒有眼皮的魚眼……反正沒有一雙是人的眼睛。
半晌,就在他已經快要跪不住的時候,法陣定格在一雙海鳥的眼上。海鳥的視線飛快滑過一艘陸吾商船,甲板上是魏誠響和兩個太歲。
王格羅寶一把扣住那畫面,在法陣後睜開眼,緊盯住奚平的嘴脣,讀完了他囑咐魏誠響的話。
“抓住你的小尾巴了……居然還在這主動找死,那我就放心了。”
王格羅寶拍散法陣,拿出笛子,人耳聽不見的聲音從海底擴散出去。
有幾分污濁的水中,一排水藻無聲無息地貼在了魏誠響所在的蒸汽船底,隨着飛濺的水花,少量地粘在甲板和船艙上,盯住了船艙中呆坐的紙人。
和伴生木的聯繫斷了,這紙人應該就是太歲聯繫他狗腿子陸吾的唯一途徑。
果然,片刻,那紙人不太協調地站了起來,走到飛鴻機旁邊,給陶縣發了一封信。
陶縣趙檎丹接到字條,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有了腹稿。
不多時,正要付印的《陶聞天下》接到通知,臨時插一則消息,版已經排不進去,直接單獨印一頁,隨主刊附贈。
寫道是:三嶽懸無長老攜銀月輪南海露面,遭照庭晚霜聯手狙擊,疑兇多吉少。
照庭和晚霜還沒聯手,不要緊,提前一會兒不算造謠。懸無雖然還硬朗,但不妨礙大家先咒他一咒。
自從陶聞天下第一個爆出北歷攻佔南礦的相片,又“不慎”流出餘嘗的錄音,不說全天下的眼睛——至少整個西楚都在盯着他們。
因爲那份錄音,西楚造反軍閥內訌,餘嘗八年苦心經營的人脈幾乎毀於一旦。而懸無離開之前,因銀月輪認主、鎮山大陣歸位,三嶽山混亂的靈氣陡然安定,封閉的東衡城門打開,內門修士傾巢而出,來勢洶洶地殺向四方。
各地軍閥——連餘嘗在內,都絕望地以爲大勢已去。
這時候突然得知懸無和銀月輪離開了三嶽山,並有很大希望死在外面!
這簡直是話本式的柳暗花明。
三嶽除了懸無再無蟬蛻,剩下的升靈們雖然被懸無按頭合作,卻明顯不是一條心,難怪“剿匪”剿得這樣兇,他們在虛張聲勢。
造反軍閥的大供奉們不乏築基中後期、甚至半步升靈的高手,而且人多。
那麼大一座靈山,千秋萬代的靈石資源近在眼前……
貪婪和狂喜讓內訌的供奉們停了手,甭管最後怎麼樣,先搶到再說,遂從四面八方,喝了雞血一樣,一窩蜂地衝向三嶽山鎮山大陣!
與此同時,潛伏在三嶽西座的陸吾徐汝成等人也接到陶縣同僚消息,不動聲色地在裡面開門帶路,推了一把。
鎮山大陣與鎮山神器緊密相連,三嶽山脈一動盪,銀月輪驟然就不穩了。
懸無立刻感覺到了國內動盪,暗罵一聲——他來之前確實沒料到支修會出現在南海。
而且別的蟬蛻是順天命而登聖,這位南劍卻是硬劈開雪山劫雲,衝破的藩籬。和當年秋殺一樣,第一個撕開“天規”的人比同等蟬蛻初期強悍太多。
始料未及的懸無一時竟給這小小後輩逼得手忙腳亂,銀月光被照庭壓制,懸無被鋪天蓋地劍氣推到了瀾滄山,砸在了瀾滄新成的鎮山大陣上。
鴛鴦劍陣跟着震顫了一下,侍劍奴趁機斬斷劍陣中三把輔劍,銳不可當的晚霜砸向主劍。
鴛鴦劍陣的主劍幾乎發出一聲哀鳴,劍身上令人無法直視的銘文碎了兩成,劍光驟然黯淡。侍劍奴整個人一滯,主劍上鑲着一顆渾濁黯淡的“石頭”,與整個劍陣氣息格格不入……正是她在那“幻境”中看見的,瀾滄掌門的道心。
是真的,她師父生前真的在所有人抵達之前上過瀾滄山,親眼目睹了瀾滄掌門封鎮山神器。
三緘其口的掌門和大祭司,師兄異乎尋常的篤定執拗,她剜肉剔骨、握住晚霜瞬間掌門那一閃而過的異樣神色,謝濋和玄隱升靈小鬼隱晦的提醒……
鴛鴦劍陣主劍激烈的反擊幾乎要刮掉她身上最後一點血肉,侍劍奴猛地擡起頭盯住正在自我修復的主劍,晚霜如奔雷一般砸在整個瀾滄山脈上。
數丈深的劍痕一道一道地落在山體上。
這靈山千年,到底壓着有多少齷齪!
月滿級的鎮山神器被天下第一劍砸得節節敗退,劍陣周遭的輔劍紛紛下跌。
那動靜讓支修和懸無都不由得分神,王格羅寶眼前一黑——瀾滄山附近的靈獸被劍風餘波清空,他“眼線”沒了。
太歲用西楚國內動盪牽制銀月輪,又如法炮製,在這邊趁鴛鴦劍陣和侍劍奴膠着,破壞瀾滄的鎮山大陣!
餘大供奉可真是塊神奇大板磚,在亂局中,被各方來回來去撿起來砸,一砸一個坑。
侍劍奴對鴛鴦劍陣的瘋狂攻擊後面一定有隱情,王格羅寶心裡微沉,此時已經猜出了崑崙和侍劍奴之間必有齟齬……而且恐怕和他估計的不一樣,不是門派內部爲爭權內鬥的程度。
這麼看,晚霜和照庭不是沒有聯手的可能。
王格羅寶稍一轉念,就明白了奚平的思路——懸無急切地想在三嶽證明自己是正統,冒進了,製造出了一個致命的時間差。太歲想趁北歷蟬蛻大劍來之前,儘可能收拾戰場,晚霜和照庭一旦聯手,再加上個不死骨傳人放暗箭,輸贏未可知。
“那可不能如你意。”
王格羅寶轉頭看向他隨身的芥子——芥子裡是他在往生靈鯢死時,撈走的蜜阿族修士。
蜜阿修士們被族長關在芥子裡,只記得那讓人窒息的一劍斬來的時候,族長毫不猶豫地將他們護住,自己卻一直沒有音訊。
他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正坐立不安,便見一個一身是血的人影突然落入芥子中。
“族長!”
蜜阿修士們大驚失色,撲了上去,王格羅寶張嘴想說什麼,肺腑卻已經碎了,被自己的血嗆住跪在地上,胸口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劍痕。
蜜阿修士們熱淚盈眶地跪了下去。
“我真元枯竭,西王母……咳……西王母和廣安君已經……”王格羅寶近乎於“奄奄一息”地低聲講了外面的情形,好像已經快不行了,“彌留之際”,他死死攥住一個蜜阿族人的衣袖,將自己的本命法器——馭獸笛塞給對方,“拿着,拿着它……我……我對不起……三島上的族人還盼着,戰死的父兄還在看着我們……”
他“吃力”地死撐到了把該交代的都交代完,絕不像話本故事一樣,被人殺了哽半天吐不出兇手的名字——這才安心“暈死”過去。
愚蠢的蜜阿族人們悲壯地哭了起來,好像提前給他們族長嚎起喪。
因芥子主人“重傷”,原本封閉的芥子空間可以隨意進出了,羣情激奮的蜜阿修士們當即決定留下少數人照顧族長,剩下的冒死奔赴瀾滄山取靈石。
真元枯竭的升靈必須要大量靈石才能療傷,他們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也絕不能無功而返。
巨大的靈獸從海底魚貫而出,奮不顧身的蜜阿修士們帶上族長的本命神器,衝向瀾滄靈山腳下。
九龍鼎眼下其實能左右戰局,但王格羅寶瞭解凌雲的修翼懦夫,不等崑崙劍修將大局定下來不會露面。
衝上岸的蜜阿人會往鎮山大陣破損處走,正好和搞小動作的太歲撞在一起。而王格羅寶帶出來的蜜阿好手中,很大一部分出身凌雲降龍騎。兩族矛盾衝突升級得迅雷不及掩耳,不少人在凌雲外門的弟子名牌沒來得及清。平時相隔國境就算了,如果凌雲高手已經到這附近了,一旦這些名牌中有誰死了,對方立刻能察覺。
他是蜜阿族的神明,是南蜀內亂的根源,九龍鼎一旦發現他的蹤跡,絕不可能忍住龜縮,立刻會被引到瀾滄山腳。
飛瓊峰那對師徒感情真是好,那麼……照庭能不能在銀月輪和九龍鼎的夾擊下,護住他那破壞力驚人的弟子呢?
熱血上頭的蜜阿修士們轉瞬抵達了半島,換上水陸兩棲的靈獸飛奔,誰也沒注意,一頭載着他們上岸的醒龍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隨着捲曲的影子沉入水中。
影子裡有個遙遠的聲音,醒龍聽不懂,卻不知爲什麼領會了對方的意思。
“要回到主人身邊。”那聲音催促着,“保護主人。”
懵懵懂懂的靈獸一擺尾,離了隊,往深海沉去。
含沙射影不能越過升靈脩爲的馭獸道,直接命令別人飼養的靈獸做事。
所幸“回到主人身邊”本身就是靈獸時常接到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