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心裡“咯噔”一下。
就在這時, 火苗中光影閃過,林熾的臉在裡面一閃而過。
奚平先是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化外爐真正的爐心火一直在他手裡,理論上, 他其實是能透過爐心火控制化外爐, 也能透過爐心火看煉器人在做什麼的!
他之前被突發事件炸得頭昏腦漲, 一時沒想起來——奚平沒用爐心火窺視過, 因爲化外爐裡常年堆着各種要緊的質料, 外行亂動爐火容易出問題。林大師又不是靠不住, 煉器道那些爐裡乾坤他也看不懂, 瞎搗什麼亂?
而想用爐心火和林熾溝通,必須得林熾那邊配合。起碼他得先把化外爐點燃, 投神識進來。一般情況下, 要是能聯繫到林熾還囑咐他幹這麼多事,有什麼話也能說清楚了,用不着拿那麼珍貴的東西當問天用。
誰也沒料到還有現在這種情況。
趙檎丹傳飛鴻給了陶縣外的陸吾, 陸吾的問天又傳到了鍍月峰林熾手裡, 消息倒了好幾手,到林熾手裡也不知折損了幾成。林熾聽得一頭霧水, 只大概弄明白轉生木不能用了,奚平的神識被困陶縣。
陶縣是惠湘君破法籠罩的地方,林熾一聽就想起了化外爐心火,遂一邊發問天追問陸吾具體細節, 一邊碰運氣似的,將化外爐中質料清理乾淨, 神識融入其中。
奚平現在見林熾,如見失散多年的親姥爺, 甚至自主發育出了禮貌:“林師叔!”
林熾被他一嗓子折了八百年陽壽,忙道:“不、不不不敢當!支將軍一直在找你,你還好嗎?到底……”
奚平:“我不好!快涼了!多給我燒點紙,我一會兒要去陰間僱兇追殺謝濋那大尾巴狗精,再買通閻王讓他下輩子投個豬胎!”
林熾:“不要說笑……”
這回真沒說笑,奚平一股腦地將前因後果倒給了林熾:“轉生木失控,林師叔,當務之急是弄明白破法能把我藏多久,這些要命的銘文怎麼辦。”
林熾那邊好像是一時難以消化這麼多事,沉默了。
說來從奚平在無間鏡前驚險脫身,到隱骨露出獠牙、事態急轉直下,不過短短几刻光景,簡直是天翻地覆。若事後有人倖存,這一天能在史冊上寫一百頁。
半晌,卡住了的林熾才“悠悠轉醒”:“聞師兄,剛纔那丹藥再給我一顆——士庸你說什麼?我一直以爲隱骨如不馴道的道心,它……它居然會脫離你控制,還要至你於死地?”
奚平激靈一下,立刻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林熾是親自經歷過同源道心干擾的,萬一他順着這多想,豈不會傷到道心?
他正要描補,卻聽林熾又說道:“上古時,不在三千大道中的‘旁門’都隨着崑崙山落定而消散,唯獨轉生木、無心蓮、永春錦和晚秋紅蟬蛻,生出了伴生木……魔神之道果然奇詭,似乎跟如今玄門體系完全不同。”
奚平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要說的被林熾搶了先,那自欺的話還比欺人的更圓,只好乾巴巴地應道:“……對。”
同時他心裡閃過了什麼,不等奚平抓住那念頭,趙檎丹突然急促地敲了敲轉生木樹幹——
此時,陶縣邊緣,峽北駐軍駐地,一個“駐軍”突然睜大了眼睛,臉上驚駭神色一閃而過。
陶縣峽北駐軍背後的人是周楹,八年過去,軍中當然混入了不少陸吾。陶縣禁靈,半仙陸吾們平時和凡人也沒什麼區別,然而就在剛剛,駐軍中的一個陸吾突然感覺到周身一輕,耳目驟然敏銳起來,靈氣從靈竅衝入經脈,靈氣竟回來了!
那陸吾吃了一驚,以爲自己不小心邁到了禁靈線外,忙擡頭去看那豎在禁靈線上的界碑,然而界碑還在兩丈以外。
凡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陶縣的禁靈線收縮了兩丈多遠。
那陸吾心知事關重大,忙找了個藉口找同僚換防,飛快地趕回去報信。臨走,他回頭張望了一眼。
太歲和轉生木的關係曝光以後,楚國除了陶縣以外清理了許多轉生木……雖然戰亂年間,那幫稀鬆二五眼的麒麟衛也收拾不乾淨,但禁靈線以外,成片的轉生木林肯定是沒有的。此時,因爲禁靈線收縮,一大片轉生木樹林已經移到了禁靈線外,不知是不是那陸吾的錯覺,他突然覺得那些轉生木似乎跟平時不一樣。
茂盛的樹影幢幢地交疊在地上,分明是看慣了的樹,樹身上彷彿生出了無數雙陰森森的眼睛,正貪婪地圍觀者陶縣。
那陸吾一陣毛骨悚然,在新的禁靈線上做了個記號,狂奔到一處陸吾客棧裡,來不及與店裡的同僚打招呼便直奔地下室,朝十七裡鎮發信。
破法籠罩的範圍在慢慢縮小!
收到消息,奚平和林熾同時一驚。
陸吾迅速測算出了禁靈線移動的速度,一炷香一尺,而速度似乎還在加快。
奚平手裡原本平穩的化外爐心火竟像燭火一樣微微地跳動起來,彷彿隨時會熄滅。奚平之前不祥的預感成了真,要了親命了!
“聯繫我師父,”奚平飛快地說道,“林師叔,破法範圍爲什麼在縮小?這到底是沒油了還是沒靈了?怎麼給它補一補?”
“已經聯繫過了,”林熾頭皮發麻,“化外爐心火不是她的道心,是她煉的……她甚至沒跟我提過。到底怎麼煉的,怎麼能讓它維繫……鳳函!再給我一顆丹藥!”
聞斐拿扇子拍了他一下:再吃你自己就要去見列祖列宗了。
林熾絕望道:“我不行……”
聞斐的扇子飛了起來,在半空中拉長擴大到丈餘。
聞峰主這混在“柔弱丹器道”裡的前任天機閣打手,一把將林熾和化外爐薅起來扔在扇面上:闔人死絕了,項家人都是廢物,歷與蜀從來不重視器道,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人物,你是點金手,你不行誰行?走!
林熾一踉蹌:“去哪——”
扇子上的字幾乎要捅破仙山上的雲:陶縣!
身在宛闔邊境的支修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在邊境上放了一顆煙花。
此時,所有蟬蛻都發現各大仙山的鎮山陣、邊境銘文崩塌,他們的神識再無任何限制,可以掃過大半個大陸。
瀾滄山與宛闔邊境雖然相隔幾千裡,蟬蛻們此時卻能像面對面一樣對話。
“諸位,先聽我一言——”
支修一邊說,神識一邊掃向海底,搜索奚平。
姚啓和常鈞要帶奚平避過轉生木追殺,必定用了升靈階的升格仙器,都是鍍月峰出品,支修很熟悉。按理說他掃一眼就能看見,可他神識瞬間轉過大半個南海,卻連個影子都沒找到。
支修心裡一沉。
且說姚啓和常鈞帶着奚平的真身從那海妖一樣的轉生木樹下脫身,能潛行海底的大魚沒了,只能擠在一片卷葉形的升格仙器裡。
那是“護身仙器”,不是船,而且裡面只有一人活動空間,塞了仨大小夥子,簡直要被撐變形,被海上風浪上躥下跳地推着跑。
“子明……你高擡貴腳,我肚子快讓你敲出賀歲曲了!”
“不是我的腳!”
“是……我說怎麼這麼疼……我要吐了……”
“洪正兄,別啊啊——”
就在這時,護身仙器劇烈地一震,奚平那升靈的腳後跟甩在常鈞胃上,差點隔着肚皮將他半仙兄弟的脊樑骨打變形,常鈞臉色一綠,拼盡全力抽出一隻手捂住嘴,姚啓卻激靈一下,生出不祥的預感。
方纔在海里亂滾的仙器像是被什麼接住了,穩了下來,隔着半透明的“葉片”,姚啓看見了一條巨大的蛇影,捲住了小小的護身仙器。
是一條醒龍。
海里有笛聲響起,那捲住他們的醒龍應聲瞬移,跳躍幾次,仙器裡的兩個半仙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虛空中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有禮貌地在葉片仙器上敲了敲,帶着蜜阿族特有繾綣氣息的宛語響起:“這裡沒有那妖樹,安全了,二位,出來一見吧。”
傳說中的南蜀升靈大邪祟。
姚啓和常鈞同時哆嗦了一下,像兩隻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大氣也不敢出。
常鈞忙衝着姚啓比劃了個火銃的手勢,示意他準備好對上升靈。卻見姚啓面色慘淡地一搖頭——那把升靈階的火銃在他們被轉生木追殺的時候脫手了。
常鈞:“……”
他絕望地拽奚平的頭髮:醒醒啊兄弟,快救命!我倆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王格羅寶海神似的落在醒龍的頭上,手掌輕柔地撫摸過卷葉形的升格仙器,“嘖嘖”讚歎:“原來這就是八百年前點燃紅月的導靈金,厲害。這人造物的導靈效率幾乎能達到修士真元的六七成,要是人多勢衆可不得了。幸虧……”
王格羅寶說着,一聲讓人牙酸的“嘎吱”聲響起,他精準無誤地找到了仙器的法陣所在,長笛抵在上面輕輕一笑。
與那溫柔聲音完全不符的暴虐靈氣頓時穿透進來,導靈金再怎樣也是人造物,雖然也算升靈階,但始終比不上幾百年修行的正經升靈大能,仙器核應聲而裂。
眨眼光景,海水衝了進來,姚啓和常鈞眼前一黑,被翻身的醒龍一尾巴砸暈,奚平那傷痕累累的身體漂起來,落在了一雙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