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爐追溯着“質料”的來龍去脈, 很快燒盡了王格羅寶倉促的一生。
對於煉器爐來說,人的愛憎是不值得一“解”的,不管多撕心裂肺。奚平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那南蜀第一邪祟的□□與數百年顛沛流離就在他眼皮底下成了灰。
王格羅寶渾身上下, 只剩下那塊來自天波老祖的小骨頭。
貪婪的巫們一場試藥, “試”出了兩個絕代大能, 此中來龍去脈, 被築基丹折磨的天波老祖是唯一的知情人——連元洄這當事人都不清楚。
元洄是在昏迷中被灌下築基丹的, 從靈臺炸裂到“換命”生效, 他茫然地死裡逃生, 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而後天波老祖憑巧言令色和雷霆手段,一統修蜜兩族, 高舉着大旗, 他帶着激憤的古蜀民推翻了巫道,將佔領着南蜀天選寶地的活屍大軍付之一炬。
獨吞巫道秘術後,他果斷銷燬了一切, 成了世上最後一個知道築基丹來龍去脈的人。
化外爐火將天波老祖的骨片擴大了成百上千倍, 奚平迫不及待地循着那骨片上導靈金留下的痕跡追溯進去。
巫道活屍的身體構造和修士很像,體內也有綿龍心凝聚起來的大量靈氣, 類似修士“真元”。修士道心一碎,真元就得炸,林宗儀那樣的高手也活不了。那活屍武士豈不是更容易“炸膛”?
巫道操縱活屍武士那麼多年,一定有銷燬活屍, 讓它們安全入土的辦法。
如果世上還有能讓人擺脫道心的辦法,一定在巫道中!
奚平神識一碰到那骨, 腦子裡就“嗡”一聲,差點在過於龐雜繁複的信息裡暈過去——
他死死咬住舌尖撐住, 眼前閃過無數秘術,古老巫道各種繁複的儀式、死亡崇拜、看不懂的密咒與經文、將亡者留在現世的綿龍、三日夢……
等等,三日夢草!
奚平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黎闕如告訴過他,三日夢草只會被綿龍心催發。
奚平出於某種直覺,將神識掛在了一閃而過的三日夢草中,一眼看見野草叢中藏着無數屍骨。
化外爐火中呈現了三日夢草的前世今生,他看見帶着面具的巫驅使着活屍武士,讓活屍在祭壇水池裡畫下密咒,密咒中長出大量的三日夢草,咒成後,水草鋪滿水池,深處長髮一樣的絲。
活屍自行躺下,三日夢草絲包裹住它,像繭,又像母親的子宮。
然後那三日夢草的細絲溫柔地穿過活屍的眉心,一個個銘文順着草絲,從活屍武士的眉心脫離,無聲無息地融化在越來越茂密的水草叢中,活屍們靈氣彌散,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神態安詳地沉下去……
奚平的心狂跳起來:原來巫道是用三日夢草消解活屍的,南海秘境裡還保存了三日夢草!
假如三日夢草能消解活屍武士身上的銘文,那……
一切都柳暗花明了。
奚平想,他可以託南海秘境的南闔兄弟們將三日夢草運出來,這事可以不惜工本。
他可以徹底擺脫隱骨,救很多的人。
師父、聞斐、林熾、龐戩、白令……還有被迫築基的奚悅。歲月終可回頭,而隱骨和古銘文會被消解,破法會實現,靈山會像那些活屍一樣,安詳而平靜地慢慢消散在人間。
他可以回家,給爹孃養老,給祖母守靈,補上他缺席的十四年。
他可以繼續帶着陸吾做生意,也可以遊山玩水,乘着騰雲蛟南北到處跑,跟人吹牛說自己是支將軍的徒弟,把師父的臉丟的滿世界都是,再撿個美人娶回家。
千年桎梏消散,破法都實現了,那樣的人間能算“化外”了嗎?
那麼……與他約好了化外見的人,還能氣急敗壞地罵他一句“不成體統”嗎?
奚平眼眶突然一燙,對所有上古秘聞都不感興趣了。
化外爐與爐火的主人心意相通,火苗中跳出成片的三日夢草,飛快地替他藉着“解”着消解活屍的密咒。奚平囫圇吞棗地往神識裡刻,同時通過剛拿回權限的轉生木聯繫林熾。
“林大師!”奚平用盡最後的理智,剋制住了對還有道心的林熾講來龍去脈,只飛快說道,“我得到了一個密咒,用三日夢草可以消解銘文,或許可以解決我身上的隱骨,你快幫我看看!”
林熾慢半拍地“啊”了一聲,茫然道:“但三日夢草不行啊……”
“已經滅絕了我知道,我有辦法弄到,你別管,你只……”
林熾不明原委,只覺得他狀態不對:“士庸,你在說什麼,你怎麼了?冷靜點。”
奚平想大笑:“林師叔,我很冷……”
就聽林熾溫聲說道:“三日夢草是‘幽冥草’,不近活人身的,只能拔下來當草藥,就算真能消解銘文,那也不能在你身上使啊。”
奚平本能反駁道:“不是,你不知道……”
“你在用化外爐解什麼東西嗎?”林熾以爲他不熟悉煉器爐,便說道,“煉器爐解銘和法有來龍去脈的,你看仔細,別毛毛躁躁的——此事以後再商量,你先出來,方纔到底怎麼了,支將軍很擔……”
奚平沒心情聽他說什麼了,他將目光投向化外爐中火,發現化外爐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三日夢草不近活物。
不……
奚平拼命找着其他思路:三日夢草本身可能是比較害羞,但或許有這個密咒不行,別的可以呢,他們有點金手,有當世最厲害的丹道大師,礙事的邪祟和冥頑不靈的蟬蛻傀儡都死光了,有時間慢慢研究,不着急。
然而不幸,他實在不是一個容易昏頭的人,他的理智永遠醒着。
奚平想起來,化外爐解的骨片是天波老祖留下的,以那個老東西的縝密,如果三日夢草真有可能消解活人道心,他不可能任憑這種東西留下記載,好幾百年後才自然滅絕。
“士庸?”林熾叫他,“還聽得見嗎?士庸?”
有那麼一瞬間,奚平獨自在化外爐火中,他意識到,如果溯源到巫道都沒有除掉道心的辦法,那也許……就是沒辦法了。
化外爐兢兢業業地將骨片上所有的痕跡復原——
因崑崙意外落成,天波老祖的“成神之路”差點夭折,他將主意打到了元洄的隱骨上——只有得到完整的隱骨,他才能不受道心限制,找機會翻盤。
他以“除魔衛道”爲名,將元洄引到無渡海,在他們遭遇心魔的時候,通過兩人之間相連的隱骨,將“換命”的事告訴了元洄,元洄神識被心魔種寄生,天波老祖趁機想絞殺他神識,獨吞隱骨。兩人融合到一半的時候,元洄勉力找回一線清明,親手劈了隱骨,身死道消,天波老祖神識受到重創。
那正是各地靈山落成的重要階段,南聖在無渡海底窺見道心真相,生了心魔,玄隱輿圖出世;而天波老祖被隱骨反噬,原本圍着他道心而生的靈山在隱骨影響下一分爲二,凝成了一個他自己都進不去的南海秘境。
這樣大的動靜瞞不住身邊的人,天波老祖只好以“憂心修蜜兩族來日分裂,留退路”爲由遮掩過去。
所以南海秘境禁道心、沒有綿龍,只有滿池虛假的三日夢草——
是了,闕如還說過,南海秘境裡的三日夢草和書上記載的不同,它們像普通靈草一樣,能用青礦末就能催發。
因爲那也不是真正的三日夢草,只是元洄臨終時隱秘而不可實現的願望。
化外爐火微微一跳,將天波老祖的道心消化了乾淨。
王格羅寶修爲只有升靈,但道心來歷太大,禁靈線原本在大陸西盡頭的凌雲山脈和隱骨拉鋸膠着,那道心消融時,禁靈線突然往前推了一大步。
南蜀三島、南海秘境全入禁靈線內。
至此,整個南大陸上再無隱骨容身之地。
不光是修士,連凡人都有了某種說不出的玄妙感覺,因古銘文現世而惶惶不安的飛禽走獸們奇異地安靜了下來,蟻羣還巢,形狀古怪的濃雲消散,露出朗朗晴空。蜀三島上,綠眼睛的蜜阿兒童一邊哭一邊壯着膽子吹起口哨,顫抖的牧歌拂過,強壯的玄羊應聲鑽出來,趕走了食肉的靈獸。
金平永寧侯府院裡,爲安全起見,轉生木本來被支修通過自己的伴生木清理了,此時枯木上又長出了新芽,侯爺和小貓並排站在樹下,聽見大運河裡傳來遙遠的汽笛聲。
有的世界在塵埃落定,有的人在走向絕路。
最後,除崑崙以外,南大陸所有靈山全部落入禁靈線內,破法的邊境衝過了洪江、橫掃天澤川,堪堪停在了北絕與崑崙線上——當年古銘文落成之處。
極寒的北絕山口,禁靈線終於難以爲繼,無法再前進一步,世上最古老的靈山完全被隱骨佔據。
崑崙山轟然崩塌,山體靈石被隱骨席捲一空,劍修們變成了一尊又一尊的冰雕,晚霜劍忽然開裂,悲鳴似的震顫起來。
極北寒風再無屏障,劈頭蓋臉地朝人間席捲而來。破法禁得了靈,禁不了寒風,千年前的大天災重演,這一次,沒有劍宗執起萬民之望了。
奚平的神識脫離化外爐。
衆人只見他失魂落魄地從半死不活的轉生木裡鑽出來,眉心還帶着兇險的血跡。他周身各處剛被王格羅寶打過孔,行動還不太靈便,踉蹌着跪在地上,熟悉的淺灰長袍落在他視野裡……師父幾百年來老那麼幾件破袍子來回換。
“師父……”奚平從大邪祟手中死裡逃生,萬念俱灰,他心裡有千言萬語,卻只說道,“沒事,就給您拜個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