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亂之地, 屍體得儘快處理,否則不知道會引來什麼東西。
幾十具百亂民的屍體被堆在一起,用化屍水化了, 幾乎都是領路的三個“昭雪人”殺的。
馬車裡那個半男不女的“六十”整宿沒有露面。
偷襲他們的“百亂民”身形矮小, 四肢畸形, 但動作奇快。他們個個手持利器, 瘋狗一樣見人就捅。新信徒們都是大宛來的, 大宛富庶有序,總體來說民風偏柔弱,哪見過這種瘋子?一照面都傻了。
頭天夜裡, 幾個尊長爲了保護他們拼了命。然而怪物太多,尊長們難免顧此失彼, 還是將兩個怪物漏了。人們沒看清怎麼回事, 就有同伴被開膛破肚。驚恐的新信徒們雖然平均比百亂民高一頭壯一倍, 第一反應卻是四散奔逃,有人慌亂中衝出了昭雪人的保護圈, 被幾個百亂民活活咬死了。
那兩個衝進來的百亂民像被什麼吸引着,順手殺了人,直奔“六十”的馬車。有人好心正要出聲提醒,就見那百亂民纔剛靠近馬車,車上就射出兩道寒光, 將那一對殺人不眨眼的怪物釘在了地上。
乾淨利落, 連百亂民都給震住了。
那“六十”, 難怪有馬車坐, 多大本事!殺怪物比殺雞還容易, 卻在車裡睡大覺,眼看着人死。
一開始, 見她年輕臉嫩,還有人上前搭話,經此一役,昭雪人的新信徒們都自發遠離了她。
唯有一個名叫張大郎的漢子依然毫無芥蒂,走過去敲了敲馬車,說道:“尊長要帶咱們給走了的同伴送行,你來嗎?”
魏誠響悄然睜開眼。
她記得這個張大郎,說話帶陵縣口音,那是她的鄉音。此人爲人仗義熱情,落到了這步田地,還是一天到晚瞎張羅,一路上幾乎要把身邊所有人都關照過來,像極了她那沒事就替人鹹吃蘿蔔淡操心的祖父。
她聽見他說話,又恍惚回到家沒破、人未亡的少年時。
但她沒吭聲,張大郎敲了幾次,沒人應,就自行走開了。
昭雪人將新信徒的屍體放在一處空地上,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送葬儀式。
魏誠響聽見一個昭雪人挨個介紹道,這殉道的同伴是誰,姓甚名誰籍貫何處,在人世間有什麼遺恨、有什麼牽掛。然後令衆信徒跟着他,將死者遺恨與牽掛誦上兩三遍,跪下給屍體整理遺容,在屍體上灑了特殊的香水,口中說道:“你安心走,你的事我們記住了。”
那香味隨風飄來,魏誠響警惕地將袖子浸溼,捂住了口鼻。
她冷眼旁觀,見這些新信徒本來驚惶迷茫接近崩潰,但隨着一遍一遍誦讀別人的恩與怨,活人和死人之間似乎起了共振,他們漸漸像中了蠱似的,伴隨着香氣,融入到某種難以名狀的悲愴氛圍裡。
假如不是她知道南郊廠區大爆炸背後那瓶雪釀是哪來的,幾乎要跟着一起陷進去了。他們這些一輩子沒有名姓的人,誰能拒絕這種悲喜都有人唸誦的歸屬感?
那三個昭雪人中,有兩個正在服食靈石粉,應該跟她一樣正在修煉。還有一個,一路戴着兜帽蒙着臉,時而御物而行,明顯是個開竅期的半仙。
半仙的本事她親眼見過,在凡人看來,不說通天徹地可也差不多了。那些百亂民長得再像怪物到底也還是人,半仙揮揮手就能殺滅。要不是爲了試探她,怎會有百亂民被漏進來?只要不想着找地方寄託自己,心裡就能存住懷疑,再看那些人,處處是漏洞。
果然,人若不自欺,無需太聰明。
百亂之地,百年荒涼,無人打理的官道只剩遺蹟,被瘋長的野樹砍得斷斷續續。昭雪人的新信徒們按大宛舊俗,齊聲唱起了還魂調。
往西行——往西行嘍——
魏誠響又含了顆靈石,按她那便宜師父和轉生木裡那位前輩教的辦法,打坐入定,瘋狂地用靈氣衝撞着自己用了十幾年的凡人軀殼。
早一天開靈竅,她就能早一天脫離這種任人宰割的境地。
傍晚,大宛的換防船隊在南蜀與楚國交界處補給,那裡有個小小的碼頭可供停靠,屬於西楚。碼頭上有官驛,能上岸歇一宿。船上駐軍挨個通知,叫搭船客不得離開碼頭驛站,否則生死自負。
外國驛站不收大宛通寶,只要金銀。楚國人不知是不是想錢想瘋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糟爛麪條,五個大子兒都嫌多,要賣二兩銀子。
簡直離譜,棲鳳閣置辦一桌席面都花不了這個價!
“不吃也沒別的,除非自己帶。”一個同行的老行商頗有經驗地拿出了自帶的乾糧泡水,“百亂之地麼。”
奚平問:“那當地人平時吃什麼?”
桌上一靜,龐戩從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吃飯呢,別亂問。”
奚平:“……”
他頓時明白了什麼,看着湯裡浮屍一樣泡着的面,更咽不下去了。
這時,遠處突然響起尖銳的哨聲。
驛站中三三兩兩的大宛駐軍都站了起來,緊接着,靈獸的咆哮聲響起,“轟”一聲巨響,驛站的蒸汽燈都跟着晃了起來!
大宛換防船下令,讓所有駐軍與船客立刻上船。
蒸汽船上所有銘文都亮了,將紫金雕花照得變了顏色,獸頭炮口旁站好了嚴陣以待的兵。
“說是南蜀駐地的靈獸池傳來的,”奚平聽見有人說小聲說,“靈獸都是仙器原材料,總有邪祟來偷雞摸狗。”
“這麼大動靜?百亂之地的邪祟多大膽子?”
“聽說是剛來了一批‘綿龍’。”
“啊,那難怪……”
綿龍!
奚平清晨遭遇金甲猙之後,就從龐戩那借來一本靈獸譜來看,天黑前正好看到過這種靈獸。
據說那是一種水生靈獸,龍角磨成粉,專治目暗不明。
成熟的龍身能長三丈來長,心臟卻只有核桃大。成熟的綿龍心臟質地如金石,能像大能修士的“真元”一樣,反覆吸收貯存環境中的靈氣,是築基丹中必備的一味,一顆何止萬金。
同時,它也是“竊天時”的神器。用綿龍心可以直接竊天時來驅動降格仙器,一顆靈石也不用花,是邪祟們的夢中情獸。
“你自己回船,”龐戩推了奚平一把,小聲說道,“我去看看。”
奚平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別國駐地,關我們什麼事?”
他一早見識了靈獸放牧的場面,以前對昭業那點好印象全蒸發了,樂得聽說那邊倒黴。
龐戩一瞪眼,正色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嘖,你這年紀輕輕的,怎麼門戶之見那麼重?”
奚平:“……”
不知爲什麼,他感覺龐師兄一臉正氣下,眼神卻像只聞見了雞味的黃鼠狼,不像要行俠仗義,倒像是打算趁火打劫。
綿龍角專治目暗不明……
奚平一把拉住龐戩:“不行,師兄,你沒聽說過‘吃獨食者竄稀’嗎?”
龐戩:“……”
“奚悅回船上別出來。”奚平興奮地吩咐了一聲,摩拳擦掌道,“龐師兄,帶我一個。”
龐戩用異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堂堂一個世家公子,跟着我一個泥腿子出身的幹這種拔葵啖棗的破事,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奚平一點也不覺得,以爲龐師兄不拘小節真丈夫。
“行吧,你帶了喬裝改扮的東西嗎?”
奚平還真有一件,除了護心蓮、纏靈絲、共此時印之外,他帶的第四件仙器叫做“千叟皮”——是一張面具,顧名思義,就是戴上以後能變成個老頭。這件開竅級的仙器遮蓋的不但是臉、連氣味、靈相一併可以改,至少築基以下修士看不出來。
夜色掩蓋下,兩道人影越過楚蜀邊境,御劍朝蜀駐地靈獸池方向飛過去。
當年去潛修寺路上奚平就發現了,龐戩在地上走的時候挺穩重的一人,一御劍,就彷彿中了什麼邪,能變成個浪裡白條。
他乘風疾行,快如閃電,根本不等初出茅廬的小師弟。
不到片刻,剛學會御劍沒多久的奚平就跟丟了。
奚平暗罵一聲,正艱難地辨認方向,龐戩又從天而降,嘲笑道:“我說,你御起劍來怎麼跟個大家閨秀似的,小碎步跑快了掉粉怎麼的?”
說完,又故意甩下他,脫繮似的往前躥去。
奚平:“……”
他感覺自己確實是學藝不精,十分慚愧,但也不好意思出聲讓師兄等他,怎麼辦呢?
只好勉力追隨,同時取出纏靈絲,輕輕一彈。
纏靈絲比劍快,悄無聲息地追上龐戩腳下重劍,猛地往下一絞!
龐戩腳下重劍上的靈氣登時被那纏靈絲絞斷了大半,他得意的笑聲沒散,已經連人再劍掉了下去。
龐戩倏地提了口氣,腰在半空中幾乎對摺,一翻身握住劍柄,掙開纏靈絲,人幾乎已經落到距離地面一丈高處,重新御穩了劍。
奚平:“漂亮!好身法!”
龐戩:“……”
小王八犢子!
這時,奚平忽然若有所覺,驀地一回頭,見一處密林中有隱約的篝火。
“行商。”龐戩追上來,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有門路的搭船,沒有門路的走險。”
奚平皺了皺眉——他感覺到了魏誠響的轉生木。
原來那些所謂“昭雪人”走到這了。
奇怪,往前不遠就是西楚駐地了,雖然宰人狠,但至少沒有吃人的靈獸滿地跑,他們爲什麼要在靈獸牧區露宿?
不怕變成飼料?
魏誠響此時喉嚨一陣發乾。
她被哨聲驚動的時候,心裡就有了點不祥的預感,就聽車窗被人從外面敲了幾下,那個開竅期的昭雪人輕聲道:“六十姑娘,貴門今夜造訪蜀國駐地,你怎麼也沒提前說一聲呢?這麼見外。要不是路上看見你們‘不平蟬’的記號,就要錯過了呢,敢問今夜來的是哪位啊?”
不平蟬的記號是什麼?
魏誠響緩緩探手摸到轉生木:叔,完蛋,裝鬼遇上真鬼了!
奚平正跟着龐戩落到了靈獸池邊的樹林裡。他一走神,腳下踩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他靈感倏地被危機觸動,已經來不及反應,他當機立斷,頭也不回地朝龐戩一躍而起。
龐戩回手一劍斬向他,奚平一低頭從劍鋒下鑽了過去,躥出一丈多遠纔回頭,見龐戩劍下戳了一條四五尺長的動物。
“‘隱獐’,”龐戩道,“善埋伏、善隱藏,行動快如閃電,利爪可掏人心。反應挺快啊,小子。”
說着,他把摸出符咒槍,回手往自己和奚平身上打了一張隱跡符咒,兩人身形立刻與周遭融爲了一體:“跟上,別從劍上下來,別碰林子裡的任何東西。”
奚平一心二用地御劍跟上他,朝遠處的火光看了一眼,眯了眯眼,告訴魏誠響:等着,咱們把真鬼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