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理的神識掃過來之前, 奚平已經當機立斷,將芥子塞給奚悅,自己只留下一小袋靈石。
奚悅立刻意識到了他要幹什麼, 驀地往後退了一步。然而朝後的腳還沒落地, 馴龍鎖就將他定住了。
奚平:你躲進避水珠裡, 跳海。
奚悅急了:我不!少爺, 我不要……
但馴龍鎖剝奪了他說“不”的權利, 奚悅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像個真正的提線木偶,被馴龍鎖強按着跳進海里。他拼命地反抗,可是馴龍鎖卡着他的脖子, 他甚至連頭也不能回。
有那麼一瞬間,奚悅恨起了自己, 恨起了他親手撿回來的馴龍鎖, 甚至恨起了奚平。
避水珠溫柔地包裹住半偶的身體, 繼續往水面下沉去,粘附在大船船底, 它幻化成了一大片藤壺,藏在船底羣貝中間。
奚平這會兒只能先保住半偶小命,無暇顧及那小鬼心情。避水珠入水,林昭理強橫的神識已經掃了過來,緊接着, 奚平被一道符咒牢牢地釘在了原地。
那符可不太客氣, 奚平感覺自己好像陷進了蛛網的蒼蠅, 連五臟都給裹住了。他沒管, 閉上眼, 無視奚悅怨怒交加的語無倫次,通過馴龍鎖, 奚平感覺到水龍從船底遊過,龍鬚幾乎掃到了避水珠。
水龍似乎有些疑惑,在奚悅躲藏的附近轉了幾圈,碩大的龍眼對準了避水珠。
奚平手腕被符咒黏得一動不能動,手指還可以,升靈的劍意已經扣在了弦上。
下一刻,來追捕他的人聲傳來,水龍一擺腦袋,不感興趣地轉身遊走了——它是除穢水龍,奚悅不是穢。它收到的命令讓找的也不是這個人,匹配不上——避水珠裡的奚悅被它當成了船底的海鮮。
奚平手指陡然一鬆,先放下一半的心。
幸虧奚悅內向謹慎得很,平時不怎麼跟外人交流,這船上的人都以爲啞巴半偶魂魄不全。除了臉長得像人,他看着就跟潛修寺裡的稻童差不多,沒人把他當回事。
奚平瞄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符咒。他不是不能用劍氣打掉這符咒脫身,只是那樣一來,林昭理那邊必定會分神搜捕他。不遠處還有南蜀盟友和昭雪人等着,他們內耗太不划算。再者一個人腦子就那麼大,他要費心應付追捕,肯定就顧不上魏誠響那邊——那邊更兇險。
反正林昭理不敢殺他,保命的殺招得用在刀刃上。
奚平這邊安置奚悅,放在呂承意身上的注意力始終沒撤回來,就在這時,他正瞥見“無常一”和“老九”之間的私信。
他方纔因爲奚悅暫時安全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不好,呂承意那老狐狸反應速度比他預想得還快!
沒容他仔細想,通過轉生木,他已經看見老九神色詭異地回到了屋裡。
老九雖然面對聖女還是一樣恭敬,手卻是藏在袖子裡的。
其實老九一出去,魏誠響就知道情況不妙了——不是她靈感優越直覺準,是因爲轉生木裡那位前輩方纔喚了她“阿響”。
那位前輩平時對她說話都是“你”來“你”去的,偶爾連名帶姓地喊她“魏誠響”,每次一叫她“阿響”,保準沒好事。
但她居然也沒慌。
小時候,她爺爺說人的性情決定舉止,舉止也會反過來影響性情,因此不讓她學那些野孩子打架罵街,說是會“移了性情”。她不信,當面不敢,揹着爺爺可沒少搗蛋。直到這時,她才忽然發現,老人的話雖有時迂腐,但不無道理,原來舉止真的會影響性情。以前她是個小孩子樣,人也是孩子脾氣;現在她含着滿嘴血、端着冷若冰霜的聖女架子,那架子端久了,居然真就像長在她身上了一樣,鎮住了她的魂。
百丈海水下,羣魔環伺中,魏誠響沒有坐立不安,她方纔已經沉下心將靈契內容看了一遍,推斷這東西應該是昭雪人擬的。
昭雪人生怕自己被用過就丟,關心的重點都在事成之後,事後如何分配靈石、雙方互不背叛等等約定得很細。關於如何行事卻一帶而過,只說了“雙方都得盡力,裡應外合”云云——想劫大宛押運船隊,不盡力是不可能的,昭雪人理所當然地認爲,大家這階段利益一致,自然齊心協力。
走進來的老九笑容可掬道:“聖女,靈契看完了嗎?”
魏誠響還沒回答,轉生木裡的前輩就急促地示警道:無常一剛纔私信老九,要逼迫你籤靈契。
魏誠響瞳孔微微一縮,心裡問奚平:“無常一懷疑我什麼?”
奚平道:“懷疑你雖然被附身,但因太歲奪不了舍,你在他眼皮底下鑽了空子,正在給天機閣當內奸傳消息——叔這回對不起你,是我玩砸了。”
這時,追捕奚平的修士們衝進來,卻不敢靠近,先大呼小叫地往他身上扔了足有十多件縛靈的仙器——捆一頭金甲猙都夠用了!
奚平雙手被反剪到身後,每一根手指都被蠶絲似的細線勒住了,只要他稍一動手指,那些鋒利的細線就能卡進他指骨。
魏誠響:“……”
你也不用承認得那麼痛快。
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她的邪祟虎視眈眈地盯着她,魏誠響卻離奇地並不緊張,反而有點想笑。
她覺得非常神奇,轉生木裡這位前輩絕不是什麼“以誠待人”的好人,每次教她坑蒙拐騙就跟孃胎裡帶來的本事一樣,閒聊時也是滿嘴騰雲蛟。但不知爲什麼,關鍵的事上,他從來不對她裝神弄鬼。比如第一次跟她說話,就直接拆穿了太歲的神位,一點也不想騙她把他當神明膜拜;這回無端暴露,她纔剛起了點疑惑,還沒往對方身上想,那邊就乾淨利落地領走了責任。
爲什麼呢?他不稀罕騙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柴禾妞麼?
可能就是因爲這個,她纔敢帶着塊轉生木牌孤身上路。她是浮萍,腳下沒有根,人世間於她,就是一場永無止息的暴風驟雨,命運永遠指向“突如其來”的方向。
只有這塊轉生木是真實的。
是她起落不定的流亡途中,僅有的定盤星。
“既看完了,聖女怎麼還不籤啊?”老九揣着手笑道,“這一條一條的,可是太歲親口指點你談下來的。怎麼,可是他老人家又有什麼疑慮?”
氣氛陡然變得有點危險。
老九眼角的笑意消失,壓低聲音說道:“別讓昭雪人兄弟們等急了啊,茫茫滄海九萬里,咱們可全仗着人家的仙器……保命呢。”
魏誠響不躲不閃地直視着他的眼睛,心裡對奚平說到:“實在不行,也不是不能籤。”
靈契裡,劫靈石這一部分的約定非常少,有很多空子可以鑽,不影響她把邪祟們引入歧途。至於後面殺千日白被靈契反噬……罷了。
她自願走上這條復仇路:不懷好意的邪祟、欺男霸女的爪牙、一手遮天的漕運司、壓在衆生頭頂的天……能走多遠是多遠,假如她拼盡全力,也只能止步於此,那她認了,真能拖死這羣妖魔也是好的。
“胡說八道,”奚平掃靈契條款比她還快,一聽就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呵斥道,“籤你個頭,給我把刀放下!”
老九笑了:“聖女果然還是聽太歲話的。”
奚平被人蠻力推上甲板,腳下一踉蹌差點跪下,他氣急敗壞道:“你們這些女的都怎麼回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懂嗎,怎麼就這麼愛走絕路?”
魏誠響的目光落在那閃閃發光的靈契上:“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不過我猜……可能是因爲我們本來就沒有‘青山’吧?”
奚平一呆。
這時,趙振威御劍而下,正落在奚平眼前。這事發後嚇得膝蓋再沒能直起來過的懦夫一眼看見奚平,懦弱頓時發酵成了暴怒。假如不是顧忌林昭理,奚平感覺他能毫不猶豫地過來把自己捅了。
轉生木裡,魏誠響心平氣和地和他解釋道:“女人的路總是少一些,可能一不小心就只剩下絕路了,難怪我爺爺以前總讓我扮男裝。”
她還一直怨他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真不懂事啊。
不知爲什麼,有那麼一瞬間,魏誠響的聲音不像個二八年華的少女了,聽起來微微有些低沉,像菱陽河邊又唱了一通宵的疲憊歌伶。
奚平腦子裡諸多念頭暴風似的亂卷,在與趙振威目光相接的瞬間,他心裡忽然一動,用口型衝趙振威無聲道:裡通外國,證據確鑿,你完了。
趙振威腦子裡“嗡”一聲,本來就緊繃的絃斷了,理智崩盤。
他一步上前,猛一拉奚平身上的縛仙索,周圍修士猝不及防。
奚平整個人幾乎讓他反折了過來。趙振威裹挾着勁力的手泛起血光,一把卡住奚平的脖子,同時狠狠跺了一腳踩中奚平的膝窩,膝蓋應聲折了!
與此同時,魏誠響將自己的手指往刀刃上按去——
電光石火間,奚平左右手同時一收,左手撥了“無聲弦”,右手骨琴一聲尖鳴,緊貼在他手上的絲線像快刀刮油一樣卡進了他的手指關節。魏誠響只覺神魂被一聲巨響震了一下,她全身一時麻痹,卡在刀刃上的手一分也推不下去了。
同時,琴聲也驚動了別人,林昭理一拂袖將趙振威彈了出去,奚平單膝跪在地上,脖子上多了一道血印。
奚平從搭滿了冷汗的眼睫縫隙裡看向趙振威,許是太緊張,他一時沒顧上疼,只是衝趙振威那張無能的暴怒臉笑了一下,成功地將趙振威笑得面無人色。
“將……魏誠響,我還沒死呢,怎麼你就一不小心只剩絕路了。”奚平一字一頓道,“按我說的做。”
老九就見聖女拿起刀以後,整個人突然僵住了——不是自願不動,是全身肌肉一下被外力鎖死,人不能動。接着,魏誠響顫抖起來,下頜角繃得死緊,她像是在努力掙脫什麼,渾身都較着勁。一個人身體有兩種力量抵死對抗,一方想放下刀,一方想將她的手往刀刃上按,少女身上本來不太明顯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老九看得驚心動魄:“聖女?”
“嗆啷”一聲,刀掉在地上,被魏誠響一腳踩住。
不過片刻光景,她已經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身的大汗。
魏誠響擡起頭來,她整個人眼神都變了,像卸了張面具似的,衝老九一笑:“抱歉,你們太歲啊……這會兒在我這說話不太管用。”
呂承意收到消息,陡然一驚——太歲竟已虛弱到不能完全控制一個凡人了!
難怪那小賤/人能在太歲眼皮底下聯繫天機閣,這就解釋得通了!
看來真身損毀對太歲的傷害遠比他想象得大,這些天殺的藍衣狗,到底把那個人逼成什麼樣了!
這樣一來,他們非但不能殺那小賤/人,還要保護好她的身體,否則太歲那虛弱的隱骨未必撐得住再動盪一次。
老九低頭看着被他捏暈過去的少女,也是進退兩難——捏他都不敢使勁捏,唯恐把那一把就能攥碎的小脖子碰斷了。靈契肯定沒辦法了,這玩意必須得人自己籤才能印在靈臺上,那丫頭暈過去了,他就算把她的血都放出來塗在契書上也不成立。
“一前輩,怎麼辦?”
“別慌,我想想。”呂承意也是出了一身白毛汗,“別驚動昭雪人,一會兒你把她弄醒,將靈石粉和丹藥給她灌進去,有多少灌多少,逼她開靈竅給太歲讓位!”
交代完,呂承意暗罵了一聲姓趙的廢物壞事精,慌忙追着林昭理去了。
奚平鬆了口氣——他第二條軟肋暫時也安全了。
他終於可以全心全意地對付眼前這幫人了。
你還想“想想”,奚平目光掃過匆匆趕來的呂承意,心說:沒門。
林昭理一看奚平那狼狽樣子,就皺起了眉,狠狠地瞪了趙振威一眼。
不過眼下不是跟廢物同僚算賬的時候,他大步上前,往奚平身上拍了七八道符咒,什麼異狀也沒檢查出來。
林昭理不由得臉色微沉,審視着奚平,冷冷地說道:“你是要我搜魂,還是自己說實話?”
奚平一條腿膝蓋碎了,他不客氣地往拖着他的修士身上一靠,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有恃無恐地衝林昭理一笑:“我聽說半仙被搜魂倒不至於變成傻子,可那傷靈臺啊。傷了靈臺,以後在修行上可沒法再進半步了……嘖,好嚇人,我師父就我一個親傳弟子,纔剛把他的道心傳給我,這是要失傳啊——林師兄,你做得了主嗎?”
林昭理:“……”
呂承意:“……”
呂承意早準備好了堵他各種自辯,一時沒轉過來。說好了唱一折“百口莫辯”,怎麼就臨時改戲成“仗勢欺人”的?
底層散修的出身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內門弟子都這麼跋扈嗎?
“哎,別生氣,”奚平給飛快癒合的膝蓋骨調整了一下姿勢,好整以暇地笑道,“您都築基了,以後在內門肯定‘大有作爲’,在同門面前,要注意涵養啊。”
林昭理眼角直蹦,他就算再直,也聽得出這話裡的威脅,當下冷笑道:“怎麼,就以你的所作所爲,若是我上報仙門,支將軍和司命大長老還能包庇你不成?”
“我幹什麼了?”奚平無賴似的,不等林昭理控訴,他就直接挑明道,“林師兄是在第一護衛艦上感覺到什麼了嗎?哎呦這殘留的靈氣好眼熟,在哪遇見過……在什麼地方來着?”
林昭理:“……”
對了,他私下假扮邪祟,去南蜀駐地那事也沒那麼容易說清楚。
奚平又道:“還是說我是偷竊了什麼東西?敢問贓物何處?好歹有個人贓並獲吧?”
“你……你裡通外……邪祟,”林昭理差點讓他氣結巴了,“你破壞靈石押運船上的水龍大陣,意圖不軌,該當何罪?”
奚平眼皮也不眨:“誰看見了?”
呂承意本能感覺不好,往後退了一步,奚平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掃,眼角流出一點冰冷的笑意:別害怕,不找你,老狐狸。
隨後他目光徑直落在了趙振威身上。
“人證是趙師兄嗎?”奚平舔了舔方纔摔倒時嘴裡磕出來的血,“對哦……趙師兄幾時看見的?”
趙振威做賊心虛,在林昭理的注視下腿肚子轉筋,只能倉皇地按呂承意教他的說法:“不、不是我看見的,是林師兄自己查出來的……”
奚平死死地盯住他:“那你抖什麼?”
林昭理一愣。
奚平一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傷腿上,意味深長地笑道:“我還以爲,趙師兄是怕我交代出咱倆是一夥的,要滅我的口呢。”
趙振威:“你血口噴人!”
林昭理一皺眉,懷疑的目光落在了趙振威身上。
是了,那夥家賊在礦上一手遮天,難保押運船上沒有他們的人。這趙振威……確實奇奇怪怪的。
奚平輕笑一聲:“搜我的魂,林師兄做不了主,搜這位……駐礦辦的‘外門’趙管事的魂,您應該可以吧?”
誰還沒有軟肋了?
不過他的軟肋都是心肝,無常一先生的軟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