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江西, 陶縣。
此地乃西楚邊境,過江就到南宛了。兩地離得近,人來人往、商貿通婚常有。再加上前幾年南宛內亂, 還有不少宛人逃難過來, 混在一起日子久了, 此地越發“宛聲宛氣”起來。
人們語言都混着說, 婚喪嫁娶那一套也互相學。
陶縣的十七裡鎮上, 一戶頗爲殷實的人家正出殯。死者祖上可能是宛人,請儀人唱的是大宛還魂調,吹拉彈唱着繞老宅卻都是楚地風俗。
“起棺槨, 兩棚經,停靈七天整, 大道通天送歸程!”
操持的儀人自稱是土生土長的南宛人, 打小幹這個的, 門兒清,結果也不知是哪來的野路子貨, 一把破鑼嗓子,還跑調。
他鬍子拉碴,看不出多大年紀,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風吹日曬過的腱子肉, 將好好的還魂調嚷得活像砸夯號子, 聽得擡棺的那幾位爺腳步格外整齊劃一、鏗鏘有力, 恨不能把棺中人顛起來翻個跟頭, 向天再借五百年。
棺材得繞鎮子三圈, 算是拜別父老鄉親,這才送去祖墳。
那野路子儀人砂紙似的嗓子差點把全鎮父老一起磨走。他一邊領着棺走, 一邊不動聲色地將這十七裡鎮的地形風物盡收眼底,見上風上水處橫陳着一“仙宮”。將仙宮開着幾個門、大致方位等看了個清清楚楚,儀人朝擡棺的同伴使了個眼色。
擡棺的在棺材上有規律地敲了幾下:每個門口就一對看守,內裡必有機關法陣,還是得找人領路。
儀人不甚明顯地一點頭:知道。
這夥人就是奔着這十七裡鎮的“仙宮”來的。
陶縣這一帶,不管對哪國來說,都是天高皇帝遠。
邊陲歷來爲衆多妖魔鬼怪鍾愛。
這些年,大宛天機閣龐戩的頭銜從副都統變成了總督,人也好像從狼狗變成了瘋狗,對付邪祟手段酷厲,大有寧錯殺不放過的意思,逼的不少民間散修往國外跑。
相比起來,楚國三嶽對民間散修的態度就寬容多了,只要不出明顯的竊天時之事,黑市靈石交易之類,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民不舉官不究。
於是十七裡鎮這個水路陸路都發達的地方,逐漸聚集出了個交易法器靈石丹藥的黑市,人送綽號“野狐鄉”。
“野狐鄉”的地頭蛇人稱“蛇王”,因其全身上下佈滿了蛇皮似的疤得名。
這位蛇王神通廣大,特別能混,早些年趁着大宛內亂,他到處招搖撞騙,攢了不少家底。玄隱山使雷霆手段出手平叛,蛇王又轉頭投奔了楚。
楚與宛最近的地方只隔一條江,楚國項氏一直對富得流油的鄰居垂涎三尺,自然要趁亂渾水摸魚,蛇王便是當時楚國渡江南下時的嚮導。玄隱山三十六峰主有十多位下凡,老牌仙門底蘊何其深厚,一出手就將這夥鬣狗燉了,三嶽畢竟不敢公然跟玄隱翻臉,後續不了了之。
楚沒討到便宜,混在其中的小人們卻好似野草,亂世的風一吹就迎風亂長。經此一役,蛇王搭上了楚國正統。
此人很有些古怪手段,極擅左右逢源,將三嶽外門打點得十分熨帖,同時在陶縣收留了一幫沒地方去的邪祟。沒幾年,真給他混出了名堂,在這野狐鄉里當起土皇帝來。
據說整個十七裡鎮,連一蟲一鳥都是這位蛇王耳目,他坐擁一處佔地百畝的“仙宮”,宮裡到處都是三等銘文,紅衣大炮都轟不碎。
儀人盯着那氣派的仙宮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垂下濃重的睫毛擋住眼睛裡的殺機。
他從腰間摸出破酒壺,潤了潤喉,用“送入洞房”般喜氣洋洋的語氣吼道:“生人借過,本家賞——錢咯!”
紙錢隨風飄散,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着往西走去。
棺材裡那位老先生,據說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好幾年前就說要死,老也不死。本家孝子早煩了,可算是熬走了老東西,糊弄完事拉倒,特意挑了個比別人便宜一半的儀人。
這儀人看着不太靠譜,一套下來倒也沒出大毛病。至於還魂調跑到了北絕山——北絕山都沒意見,老爹有什麼不能湊合的?孝子十分滿意,埋了爹,照例給儀人塞紅包去晦氣。
儀人接了紅包往裡瞄了一眼,見裡面孤零零地橫着幾個大子兒,忽然心生一計。
他毫無預兆地“嗷”一嗓子嚎了出來,嚇人家孝子一激靈:“不瞞兄臺,今日替你家送葬,我想起了自己家鄉的老父親。”
孝子驚奇道:“怎的,難道令尊也是壽比南山?”
那儀人就拉着孝子的手,聲情並茂地說自己根本不是什麼正經儀人,只是老家老父西行,他在外面討生活沒趕上下葬,抱恨終身。恰好途徑此地,正好碰見貴府辦喪事,忍不住想彌補遺恨,給別人老父唱上一圈還魂調,也就當是送自己爹了。哪還有收本家紅包的道理?不倒找就不錯了。
一邊說,他一邊不動聲色地在銅錢上做了手腳。
孝子一聽,還有拿這玩意過癮的,那敢情好。
再看那儀人,雖然邋里邋遢,露出來的眉目卻頗爲齊整,而且長了一身好肉。大孝子於是美滋滋地把紅包收了回來,順勢在儀人筋骨分明的手上摸了一把,認爲此人連手背上的月牙疤都充滿男子漢氣,“嚶嚶”啼道:“哎呦喂,那咱哥兒倆真是同病相憐啊!”
這位大孝子以前是個小旦,唱得如何不曉得,相貌當真不壞。他是男生女相,比女還女,花名叫做“煙雲柳”。
蛇王好色,葷素不忌,尤其愛不葷不素的,見了他便喜歡,聽說他花名,更是大呼有緣,當場拍板收在身邊——“煙雲柳”是楚地民間對轉生木的稱呼,蛇王不知爲什麼,對轉生木情有獨鍾,據說私底下還供奉了一尊轉生木雕的邪神像,說是他開運之物。
煙雲柳因此成了蛇王面前的紅人,人都稱其爲“柳娘娘”。
柳娘娘得寵好幾年,錢有的是,人還是很摳。頭天老父出殯的儀人還回來的紅包,他也不嫌晦氣,隨手將錢收進自己荷包,第二天照例進仙宮伺候。
進宮前,他先深吸了口氣——就蛇王那副尊容,半夜睜眼一看能嚇掉人魂。煙雲柳平時跟在蛇王身邊,見那些遠道而來的“仙尊”各有各的神通,也各有各的嚇人。容貌還在其次,世上沒有榮華富貴蓋不住的醜臉,再說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也習慣了,可仙尊們的“醜”不一樣,個個帶着非人的氣息,煙雲柳老覺得自己是在伺候一條會說人話的四足蛇。
他熟練地調整好心態,端了端鬢角,擠出笑臉,款款地往裡走去。
一縷微風掃過他的衣襟,在他腳下踩過的路上烙下隱形的標記。
是夜,無星無月。
仙宮中巡邏的剛換完崗,門口的凡人守衛只聽“嘩啦”一聲鈴響,頓時彷彿被攝去魂魄的人偶,一動不動了。幾條人影悄無聲息地落下,正是給煙雲柳他爹出大殯的儀人一夥。
幾個刺客徑直越過直眉楞眼的守衛潛入仙宮,爲首的“儀人”從懷中摸出一張符咒打碎在半空,地面多了一排若隱若現的腳印。他朝同伴打了個手勢,順着腳印飛掠進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摸到了仙宮主殿。
主殿裡香霧嫋嫋,充斥着鶯歌燕語,“儀人”伸手探入懷中,抓住了一根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絡子,閉了閉眼。
同伴安慰似的輕輕撞了撞他的肩膀。
“儀人”咬牙定定神,將靈感全附上雙耳,凝神細聽。
主殿裡一個醉醺醺的男聲正高談闊論:“……南邊這兩年去不得,緩一緩吧,玄隱繃着弦呢。老太明晚年入了邪道,弄得到處民不聊生不說,還在東海搞出了大事,當年那陣仗啊,嘿,你們都沒看見!要不怎麼說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呢,本座這點家底都是那會兒攢下的……”
蛇王在自己的地盤上擺宴,連遮都不遮,袒露着一身蛇皮,他在賓客們湊趣聲裡意猶未盡地打了個酒嗝,乜斜着眼望向舞池,指着最水靈的一個舞女道:“你過來。”
琴聲一下停住,那小舞女嚇了一跳。
煙雲柳忙在蛇王身後衝她使眼色,教她笑。小舞女看懂了他的臉色,戰戰兢兢地露出個僵硬的笑容上前福了福,不等說話,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拽了過去。
她只覺自己貼在了大蟒蛇身上,近距離地看清了蛇王那張可怕的臉,她難以抑制地哆嗦了起來。
“抖什麼?”蛇王輕輕地捏起她的下巴,陰惻惻地貼着她耳朵說道,“你剛纔跳舞,一次頭也不擡,怎麼,嫌本座相貌醜陋啊?”
小舞女抖得更厲害了,本能地閉上眼。
那冷血動物一般粗糙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皮:“見了本座真容就閉眼的蠢女人,你知道她們後來都怎麼……”
他話音沒落,就在這時,一道雪亮的刀光劈開了主殿門,小舞女一聲憋在喉嚨裡的尖叫終於劃破了靡靡的琴聲。
“大膽狂徒!”
從天而降的刺客讓席間一幫醉醺醺的妖魔鬼怪集體醒了酒,煙雲柳見勢不妙,二話不說鑽進了桌子底下。
只見這幫刺客居然也不是凡人,一時間屋裡仙器符咒交映,慘叫與怒罵齊飛。
煙雲柳小心翼翼地從桌子底下冒出個頭,正見蛇王對着爲首的刺客噴出一口白煙。那白煙他可記得,之前有個膽敢在蛇王面前哭的小丫頭就是被這一口煙噴掉了半張臉,五官都融了!
卻見那刺客悍然不懼,從懷中抽出一把沒有刀柄的砍柴刀,手心在刀刃上一抹,頓時激發了刀背上的符咒,刀風 “嗚”地一下將那吃人的白煙劈開,直取蛇王。
那人手背上有一道月牙疤——他頭天剛摸過!
這不是那不靠譜的儀人嗎?
煙雲柳吃了一驚,屁滾尿流地縮回桌子底下。
蛇王口中一聲呼哨,七八個開竅期的邪祟跳進屋裡,截住刺客,他自己轉身鑽進牆裡。
那“牆”竟是一道隱形的門。
幾個刺客結了個陣,將蛇王的援軍攔住,朝爲首之人道:“徐兄快追!”
“儀人”說了聲“多謝”,縱身追着那蛇王鑽進那隱形的門裡。
一進一出不等站穩,便聽四面八方傳來“隆隆”聲,一頭脫了鎖鏈的巨大靈獸迎面朝他撲過來。
“儀人”手中砍柴刀不躲不閃地迎了上去,一刀捅進巨獸的血盆大口,巨獸驚天動地地咆哮了一聲。隨即他低喝一聲,甩出一張符咒,直接塞進巨獸嘴裡,靈氣炸開,給巨獸開了膛。
他依着慣性往前一撲,從懷中摸出一顆雜質很多的碧章石化入掌中,等他推開巨獸的身體。再一看,蛇王已經不見了。
此地是一間密室,中間供着一尊怎麼看怎麼猥瑣的轉生木神像,牌位上寫着“太歲”倆字。
四下閃着兇險的銘文和法陣。
“儀人”握緊柴刀,指間搓出一張符咒,符咒靜靜地燒着了,藍光掃過樑上地上,掃出了無數隱藏的法陣和銘文……以及一排倉皇的腳印。
“儀人”血氣衝頭,正要順着腳印追過去,忽然,他餘光掃見了什麼,驀地扭頭——他總覺得那轉生木雕的神像動了,似乎還微微搖了搖頭。
“儀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擡起符咒,用藍光照着那太歲神像的臉,神像臉上端着詭異神秘的笑容,靜靜地注視着他。
“儀人”低罵了一句:“裝神弄鬼。”
隨後他收回視線,毫不猶豫地循着腳印追了過去,一刀劈向腳印消失處的牆。
刀鋒未落,他已經感覺到了不對,那牆上竟有一道反彈靈氣的法陣,囫圇個地將他的刀反射了回來。
儀人往後一折,閃開那道刀光,刀光彈在牆上,卻觸碰了另一個法陣。
轉眼間,整個密室裡刀光劍影,“儀人”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轉生木神像擋在身前,翻滾中,他腰間一隻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絡子掉了下來,正好纏在神像手腕上。
就在這時,他耳邊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告訴你不是那邊了,小心頭頂。”
“儀人”擡頭往上看了一眼,見樑上有一個巨大的兇獸圖,所繪兇獸從畫中脫出,一口咬向他。男人來不及細想,狼狽地抱着神像滾開,又聽那聲音笑道:“密道口在那玩意嘴裡,你信不信。”
“你是什麼東西?”
那聲音回道:“你這人好無禮——你是什麼東西,我就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