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一天當做預演吧。”
畫屏門輕易向陳至服軟後,陳至乾脆就讓畫屏門的人帶着高立、高坡退了出去,只留高曉在屋中,然後他就對高曉這麼說。
高曉已經被解放,他好歹是名醫者,也許醫術沒有其師“三不治郎中”張鄲精湛,卻總能照顧得了自己所受的皮肉之傷。
屋中有酒有火,足夠高曉爲自己消毒。
高曉並不十分理解陳至的意思,只是他多少也從剛纔陳至對畫屏門人講的話聽出,這名陳少俠並不打算帶自己回去。
陳至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你往回踏一步,那你回去的地方是叫做江湖。
張鄲大夫已經對‘天童子’和百花谷南宮世家產生想法,他無法從江湖退出,直到所有人都明白針對他的想法將失效,而不把他納入想法之中。”
陳至始終相信,江湖是人的想法所匯成,涉足江湖,就是進入別人的想法。
主動生出對別人的想法,也是一種涉足江湖,只是自己的想法就算實現,自己總也進入到別人的想法之中,更難抽身。
高曉既然不適合死在這裡,不如就讓他明白這一點然後活下去。
高曉自然並不理解陳至的說法,他對江湖的理解還太淺薄,他和江湖的距離也還足夠遙遠。
這距離,卻足夠他被諸如高立、高坡這類人捲進別人的想法裡面去了。
陳至趁着高曉處理自己的外傷,希望把話說清:“高大哥是個老實人,更是個有心幫助別人的人。
只是江湖是人的想法匯成,生出幫助人的想法,你需要的不止是幫助人的實力。
你要平息很多想法,只有你的實力達到讓人不敢對你想救出的人產生新的想法,你才能讓你想幫助的人最終安全。
而把人從別人想法中抽出,是個困難的過程。
江湖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東家想要寶劍,西家正好有,那就要去攻打西家。
如果想要拯救西家,你將西家的人直接救出,或者說服西家將寶劍交出,事情到此都還不會結束。
東家會認爲,你壞了他們的好事,既然寶劍已在手中,爲何不把西家徹底消滅,防止哪天西家強大再次討教回來。
東家還會認爲,你唆使西家交出寶劍,就是要他們忍辱負重直到可以抗衡的一天,比起西家,你的智慧讓你成爲他們更要看重的敵人。
甚至西家會認爲,你和東家串通,網開一面只是爲了羞辱他們或者安插你作爲讓西家不能再起的監視。
這些想法都已經算是基本的款,可同樣因爲你插手東西家寶劍之爭而產生,要徹底平息這些事,這些種種想法你都需要去平息。
這,就是江湖中正常的道理。”
這個比喻稍爲淺顯,高曉能夠聽懂,只是更加不理解:“聽陳少俠這麼說,江湖……真是個險惡的所在。
天下這麼多江湖人,都得適應這個過程活着嗎?”
陳至嘆口氣道:“高大哥,是適應得了這個,接受得了這一套,纔會叫做江湖人。
我是江湖人,我老哥秦雋是江湖人,南宮兄弟是江湖人,綁了你、高立、高坡的畫屏門人是江湖人。
如今,令師張鄲大夫也是江湖人。
高立、高坡是江湖人。
片刻之前,你存着保下高立、高坡性命的想法踏出容棲客棧而去吸引目光的時候,你也曾是江湖人。”
高曉緩緩點了兩次頭,又道:“所以……師父他……”
陳至知道高曉心中正在孕育新的想法,
他要掐死這個苗頭:“所以我說要高大哥你把剛纔經歷的一切當做預演。
張鄲大夫心繫‘天童子’醫術,也有心解決縷臂會污染水源傳播疫病的問題,如果你想要他抽身,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只是這一次不會是這個我就能擺平的畫屏門。
當高大哥捲入其中試圖解救其他人,高大哥也會進入別人的想法,甚至讓別人生出救你出局外的想法。
每個想法,實現起來都需要手段和實力。”
“所以,這不是我該插手的事情。”高曉再次點頭,他已經開始明白。
陳至需要這份明白再進一步:“江湖事也沒有該或不該,只有想或不想。
只是想,沒有一定想法就會達成的道理。
高大哥應該也聽到了:畫屏門妄圖爲天下女子討回公道,她們最初的想法未必不好,只是做法上卻是指望所有人依照她們的想法來做。
要我說,她們早已經背離自己的想法,從周畫屏女俠立下規矩又死於規矩,再加上耿按琴大俠身爲男子卻加入畫屏門,這兩次對她們自己規矩的牴觸、違反就是實例。
水面之下,畫屏門以爲自己還在維護自己的想法,只怕早就成爲他人想法的一部分,處處受人制肘。
到了後來,畫屏門沒有實力,她們只能麻木自己,讓自己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爲都是出於自己的想法。
實際上,她們大概也分不清自己的所作所爲到底是和自己的想法一致或否。”
陳至又想起“玉蕭竹劍”章凡白,章凡白自己的想法和別人的期望混在一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只能依照這種似是而非的方式存活。
讓章凡白脫離他已經走上的軌跡,就好比讓魚離了水。
高曉只能就陳至的例子思考,他對江湖的所知畢竟有限:“所以沒有實力的人,就在江湖中得不到自由。
無怪人說……說江湖弱肉強食。”
陳至同時想到很多事情,高曉既然發問,他也努力將思緒拉回高曉的疑惑之上:“端看人踏進怎樣的想法,或者懷着什麼樣的想法。
踏入越強烈的想法之中,懷着越難實現的想法,需要的實力自然會更強。
古人道無欲則剛,其實就是儘可能消滅或者自己的想法,好讓自己現有的實力匹配躲不掉的部分,才顯得實力足夠。
或者你可以認爲,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力量,會讓江湖人朝着自己的願景變得強大無比。”
有一位超人,憑着一廂情願做到了自己本來做不到的事情,陳至永遠不會說他那種人愚蠢,只能敬佩。
陳至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也在壓抑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能釋放,“鋒芒不讓”韋德的事情如同不了了之。
陳至再次認真打量高曉,打量的其實是自己。
陳至不得不承認,自己急於釋放讓自己成爲“閉眼太歲”的部分,因爲陳至同樣需要實力,爲了讓韋德之死一類的事不再次發生。
高曉繼續自己的思路開口:“所以做好事永遠比做壞事要難,天下間好人的想法匯聚在一起,需要的力量實在太大。
做壞事更爲容易,需要的力量也小一些。”
陳至想到“屠世先生”晁顥,晁顥確實看上去更自由些,他答道:“道理是這樣沒有錯。”
“那江湖難道不能變得越來越好?”
“那需要產生壞的想法的人越來越弱。”陳至搖搖頭,表示並不樂觀。
高曉這時候問道:“如果是好人們越來越強呢?”
陳至嘆口氣道:“即使如此,也不能根絕邪惡。
別人得到的爲何我得不到,別人做得到的爲何我做不到?任由好人佔據最強,世上也永遠會是不斷有人生出這種想法。
所謂邪惡,其實就是從這些平常的事物中所誕生,越是防堵,疏漏越多。
當能力有高下,又不得不把各自做法混在一起,這份差別永遠會產生。
一個不起眼的人,產生了一個別人最好不要知道的想法,本來就是邪惡最常見的起源。
當這種人的一個想法得以實現,邪惡就此滋生,甚至會在其他相關者心中種下邪惡的種子。
想要解決這之中的根本問題,依靠善良的強大永遠不足夠,善良越是強大,壓抑之下只會是讓新生的邪惡也越發強大。”
高曉嘆道:“所以,好人不長命,之後反而帶來更大的惡果。
我已經徹底明白陳少俠的意思,只是這樣說來,好人是永遠沒辦法讓世界變得更好?
那……未來還真是讓人不敢想象。”
也許不是沒有辦法,陳至的想法反而豁然開朗:“好人確實做不到。
但是壞人……說不定可以。”
“啊?”高曉更加不解。
陳至的思路繼續開拓, 他繼續下去:“如果限定一定的範圍,會是這種情況:一種強大的敵人能從外壓抑一切的想法,讓一定範圍的想法隨之可控。
這個敵人要足夠可惡,讓別人不得不針對。
也要足夠強大,讓別人不得不恐懼。
這是條狹窄的路子,卻能通向更遠的方向。”
陳至想起萍水連環寨那種隱秘的做法,如果能夠效法,他覺得自己也可以有辦法做到類似的效果。
這之後是工作的時間,“陰謀世界”仍讓陳至心生嚮往,只是出於“孽胎”本能外,陳至終於找到自己去創造和給“陰謀時間”塑形的必要性。
跟毫無指望的江湖本身比起來,一個“陰謀世界”都顯得可愛起來。
“畫中人”、“藥胎人”、“夢中人”、“抓住章凡白煉途的什麼力量”……這些都說不定隱藏着可怕的秘密,爲了壓制包括這些江湖中最神秘的存在,自己需要化身更大的恐怖。
陳至突然決定好如何處理畫屏門人的辦法,他讓高曉自行休息,就轉身出門去找畫屏門人。
大惡若善,大邪如正,這一晚“閉眼太歲”陳至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高曉心中已經同意不再去找師父張鄲,而是自己先退出江湖再在市井間等待張鄲有一天能夠退出江湖的消息。
高曉看着“閉着眼”走出木屋的陳至,只覺得這位少俠的背影突然變得神秘而龐大。
渾水摸魚,更多的魚潛藏其下,各自成長。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龐然巨影,見之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