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貫入山間棧道之中,剛剛拂近人羣便給衆多手持火把之人的熱鬧感染,陰冷不再。
“桃源鄉地上天國”的奇特桃林入口處,殊勝宗、玄衣衛所動員的精銳高手隊各自寒鋒向前,提防面前衣着和麪目都十分邋遢的漢子。
漢子神態慵懶,似醒似未醒來,一雙迷目看過去他只看見黑壓壓一片人羣。
“怎麼這麼多人……是要遷居的還是什麼,你們就不能小聲點?”
漢子神態慵懶,語氣同樣慵懶,彷彿沒有把面前九十二人看在眼中一般。
這生硬的語調和漢子腰間形制古怪的直背刀,讓裘非常、法卻形都感到疑惑。
怒界中人?裘非常畢竟駐在揚州,因爲公務關係總是出海,也算見過怒界而來的浪人。
平心而論,這個漢子的打扮遠比裘非常看過的那些怒界浪人更爲邋遢,是以裘非常也不能斷言此人定是怒界浪人。
相比之下,殊勝宗無我堂首座法卻形心中卻更加肯定面前之人出身怒界。
法卻形爲了讓佛學充斥,不止曾派出“燃指善女”何語晶和兇途島“如意齋”合作,更在私下裡會同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曾打探出二當家殷非天收留一些怒界之人在修羅道中之事。
法卻形的立場看來,如果能夠如同揚州曾經的那場澇災一般再次禍亂欲界地面,混亂之中民生甚苦,佛法能安撫人心,便有廣傳之機。
所以哪怕“如意齋”的用意是讓怒界成型的海盜水軍侵略欲界,二當家殷非天更是想把怒界逃犯引入欲界,他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提供一切可行的幫助。
直到此刻,面前之人的打扮證實所謂“切利支丹”就是殷非天暗中收留的那批怒界犯人,法卻形卻再也不能平靜。
“切利支丹”在揚州地面上散佈所謂“切利支教”的信仰,等同竊取佛國,這是殊勝宗上下包括法卻形在內都無法容忍之事。
對於裘非常,對方是怒界之人,更顯得整件事情暗含可怕陰謀,無論從職責還是功績的角度他都沒有撤手的理由。
於是裘非常不由分說,直接向總旗顏帷秀下令:“顏總旗,領校尉、地魁門力士五人成一組,以‘五行決離陣’壓進!!
如果此人着意攔阻,可行殺伐!!”
顏帷秀見裘非常命令堅決,也只好大聲應道:“是!!”
那漢子此刻也明白形勢,咯咯發笑,提起三分精神:“呵呵呵,原來是來了外敵。
倒是讓本大爺終於有些事情做,來,來!!!
讓我見識欲界的軍學程度!”
漢子語氣仍然慵懶,雙手各抽一口直背長刀,卻又垂下,上半身也向前曲低而顯得身形佝僂。
沒有人能斷定這是否就是他全部的臨戰準備,可他做好這個動作之後隨即便大喊一聲:“宮本村的新免武藏,就是將要殺死你們的人之名!!!”
聽到名字,結合兩口直背刀的形制,裘非常終於斷定此人確實來自怒界。
兩口一長一短的直背刀,都是怒界形制,稍長一口是“打刀”之形,稍短一口則是“脅差”之形。
裘非常憑藉自己的見識,更初步斷定眼前自稱新免武藏之人的武功應該也是怒界浪人們偶爾有人習練的“二天一流”劍法。
怒界武學稱作“軍學”,刀劍不分,這幾種刀也是都給喚成劍。
法卻形也同樣沒有退讓的道理,通過剛纔那聲卻知道面前對立之人功力驚人,
連他也不敢小看。
當下,法卻形做出目前人手能做到最強的戰策排布,運動“四住動心咒”功法,聲音暗含大無畏之“相”,傳遍四周:“金山派、殊勝宗衆佛友,先攻掠陣,以備足同道戰友結陣之時!!!”
這一聲帶有清聖之感自帶回聲,聲音雖低卻久傳不消,流入殊勝宗、玄衣衛衆人耳裡,讓這些人從心底生出無由的勇氣。
新免武藏好似渾不在意,倒是安靜,只是靜等第一個人出手。
他等到的不止第一個人,那邊顏帷秀點好陣法佈置之時,人羣中已經衝出四個人奔過來。
大戰臨頭,先出手的當然是最有自信的人。
金山派副掌門羊太嚴在先出手四人中也首當其衝,他直躍而去,雙手成掌平推而出。
這平平無奇的飛臨掌勢,左右手卻暗含不同勁力,左掌以剛意運足煉體途“出離凡物”高境不穩定狀態威能調動血氣而成的肅殺血意,右掌以柔意運足煉技途“意身不二”高境不穩定狀態威能渾身極直接的錯亂掌勁。
這招金山派掌法中極爲精妙的起手“撥葉分山勢”高深之處就在於一擊之下便不奏功,也可以讓使招者進入最佳戰鬥狀態,調動所有的戰意和潛能,後續殺招只會更強。
何況羊太嚴的身後,隨之出手的三人也各個武功高強,這四人聯手之勢已經是江湖中難當敵手的可怕殺局。
無我堂首座法卻形暗運功力,準備隨時出手,他可沒打算把強敵讓給玄衣衛的戰陣。
這一掌落空了。
這名新免武藏之前一喝之聲已經顯出不凡功力,是以這個結果也不會讓任何人意外。
能讓法卻形動容的,是金山派副掌門羊太嚴一擊之後的表現。
那羊太嚴雙掌落在空處,也在半途而收,隨後他便自己帶着戰意四處張望,大喝而問:“他人呢?!”
羊太嚴甚至轉過身來,先出四人中殊勝宗無我堂第十席經師陳道通不由得大罵出口:“羊副掌發什麼癲?!他不就正在你……”
陳道通剛想把話接下去,說清那人明明就在羊太嚴身後,可一盯之下眼中雖然清楚看見新免武藏站立原地,心中卻不斷迷茫,也生出那處沒人的感想。
顏帷秀剛剛點好人馬,眼見如此情形,一驚之後當機立斷,以短劍揮出一記破空劍氣相助。
劍氣所去,正是新免武藏所在之處。
顏帷秀目光投向此人時候,也生出此人不在原地的古怪感想,但是憑藉煉覺途高境“有兆先知”境界威能,憑藉直覺仍能相信此人一動未動。
劍氣在桃林所發微光之下約隱約現,射進新免武藏身軀,後者一動不動,反是劍氣消失無蹤。
把這一幕收入眼中,法卻形甚至驚到不自覺嚥下一口口水。
新免武藏的情形,像極了“燃指善女”何語晶全力臨戰狀態下,“相”合自身之後的“聖人”狀態。
不過,新免武藏臉上帶着獰笑出手之後,法卻形也直接改觀,發現兩者的不同。
新免武藏出手極爲簡單,只是出手一按羊太嚴肩膀,口中輕鬆道:“找誰呢?”
這一按之下,羊太嚴雙手狂舞,他只覺得四周一切消失,自己如墜深淵。
羊太嚴在近百人的面前,如同沉入水中一樣直直降下地面之中。
不同之處在於,地面也沒真像水面一樣,激起半點水花。
羊太嚴自己下墜之後,也才感到肩上受力,瘋狂揮動雙掌,不知道擊哪裡好。
幾下之後,羊太嚴感到四周充斥自己抵不過的壓迫之感,自己身體正在扭曲變形,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被不同方向的力道撕裂壓進。
羊太嚴傷得不明不白,死得也更不明不白,他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受到了何種的攻擊。
新免武藏並未攻擊羊太嚴,他真的只是輕輕一按肩。
羊太嚴其實已經深入地底,未及地心便被地殼磅礴壓力整個壓扁纔是他的死因。
新免武藏生前活到七十多歲,經歷無數殺伐之後,他倦了,回首人生才發現自己追逐武藝的道路盡頭是一片虛空。
他寫下一部《五輪書》,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類分說五種自己對軍學——也就是武學——的心得。
其實新免武藏沒能用筆留下最切身的心得,就算他寫了別人也無法從中學習。
《五輪書》第六卷“圓明”之卷,不如說是新免武藏的自傳,對旁人武學毫無幫助。
新免武藏自幼被父親無二齋逼迫走上追逐最強之路,後又被徵發成爲士兵,再從戰場逃離。
那時年輕的新免武藏,最初是爲了安身立命纔去四處挑戰高手,再續武學道路。
最後,臨死之時,他才發覺世上無一物值得掛念,連帶自己的人生都是一片虛無。
臨死之時,新免武藏的獨有煉途“無途”極境境界纔有一絲鬆動。
無途極境“萬千百三”境界不穩定狀態威能,使得新免武藏可以讓任何事物任意不存在,包括他自己。
這種不完全的不存在狀態,只有煉覺途上達到一定程度才能稍微有所感知,產生新免武藏已經不在原處的強烈直覺。
顏帷秀所發出的可開山破石的破空劍氣,也不是沒有效果,而是真正在觸及此人時候完全自然消失。
消失的東西各有去處,新免武藏本人也不能說清道明。
新免武藏見羊太嚴滑稽,拍肩一戲,力道透過羊太嚴的身軀傳入羊太嚴腳下地面,只有極端一瞬,比所謂“倏忽”更爲短暫。
不過這一短暫的瞬間也夠了,對於羊太嚴來說,整片大地就此消失一瞬,讓他整個人沉入地面,直向地心而去。
下降百丈深度之後,對於羊太嚴來說大地纔再次“存在”,最終他死於地殼深處的無窮壓力之下。
在旁人看來,只看到羊太嚴如溺水一樣直入地面,整個消失不見,而地面連聲音都沒發出半點。
法卻形最初以爲這是和“燃指善女”何語晶同樣的情形,後來看到羊太嚴消失的場面雖然直覺明白是種不同的原理,卻也絲毫想不通其中區別在哪。
陳道通再也不能忍耐,不等衆人喝止他他就提着刀向新免武藏砍去,口中怒喝:“還真是妖魔!!”
他要除魔衛道,用出的也是佛門武功中演化而來的“摩訶無量”極招!
大、多、勝, 沒有漢話詞語可得以修飾“摩訶無量”這個詞,也沒有人能明白這一招的威力。
雖然無法斷定,眼睛能看見,就是他陳道通的應對之法,所以他直接以這一自身最強極招壓向肉眼所見的新免武藏身軀而去!
就現狀來說,別人不能明白此招威力的原因則是——它看上去一點效果也沒有。
甚至陳道通手中的刀一壓而下,刀身的一半也整個在新免武藏的頭上消失了。
陳道通刀一壓而下,他在驚訝中提起右手在眼前,只看見半截“斷刀”。
下一刻,陳道通聽見面前漢子帶着獰笑發出的問題:“哦,你斬我,那我也可以斬你吧。”
陳道通連反駁的機會也沒有,只看到寒光一閃,自己猶然未明白情形,景象已經天翻地覆。
陳道通開口,一口鮮血從口中涌出。
陳道通自己不能明白,其他人卻看得清楚是新免武藏一刀揮出一片寒光,直接斬飛陳道通的頭顱。
陳道通想要開口時,他已經只剩下頭顱在空中飛轉,所見景象自然是天翻地覆。
顏帷秀在劍法鋒藝上最爲精深,對這一擊的震撼也就最大。
至少顏帷秀不會把這一斬當做刀法,在他的直覺裡,這完全就是劍法。
出手一瞬,人還是人,劍還是劍。
眼前這名怒界武者,毫無疑問鋒藝已經達到了昔日平陽號天下第一匠師薛冶評論劃分七種劍者之中的第六種程度。
人還是人,劍還是劍。
在玄奇之上,超越神佛的鋒藝劍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