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鄉地上天國”這“秘境”已經毀去,參戰羣豪按照原有計劃飛快地撤去整體棧道的力量,從這山間棧道附近消失無蹤。
按照陳至的排布,衆人只盡可能地帶走了所有我方重點陣亡者的屍身,並且帶走了新免武藏這名可怕的“鹽人”怒界武者屍身。
而東鄉斬我的屍身,則被命令分爲兩部分,只把頭顱帶着左手的部分帶走。
“天童子”的古怪“異能”界限在哪裡仍需要試驗,最理想的情況是兩者都不能被“天童子”復生。
但是陳至對這點並不保有太大的期望,按照“浪風範客”的說法,“天草十人衆”的主要成員都是來自不同時代的怒界強者,如果要有完整屍身纔可以由“天童子”復生,那要聚集這樣的陣容也不容易。
毀壞“秘境”,挫敗強敵重振士氣和名聲,加上得到“浪風範客”這條自己來投的舌頭,羣豪在此戰中的所得已經夠多。
再在附近逗留,仍有柳生宗矩等強者的“切利支丹”一旦對“秘境”的失落做出反應,那就會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替桃行道”業無極消失無蹤,陳至放過寶藏院胤舜任其在“切利支丹”中散佈誅殺業無極就可能能讓“秘境”恢復的想法,怎麼看被動的都是“切利支丹”一方。
比起這些,陳至更擔心的是患殃軍方向的消息,那邊雖然怎麼想都不會有實力太過恐怖者,但是到底實力如何總還在未知之天。
這一戰的變數已經太多,即使現在陳至故意隱瞞其存在的“奪眼西風”葉西風一方很可能再構不成威脅,卻必須重新和玄衣衛問事江麟兒確定新的合作關係了。
至少陳至敢肯定,江麟兒此刻必然也是這麼想的。
“奪眼西風”唆使“紅白雙煞”襲擊江麟兒,如果陳至事先沒有隱瞞這一方攪局者的存在,幾乎是不可能會順利。
如果江麟兒此時已經把自己這“閉眼太歲”列入提防對象,陳至也不會意外。
南宮妙霖一方的六十名百花谷刀手已經趁着各方都來不及反應不告而辭,陳至相信他們不會回來,只是卻不能確定他們將去向何方。
這夥人多半仍需要時間才能發覺葉西風一方無法再來行動,仍有很大的可能會在附近找處地方躲藏。
當下最重要的還是參加此次行動後未折損的戰力,不能再受“切利支丹”可能採取的反撲而損失,陳至相信這點起碼是江麟兒會和自己達成的共識。
南宮妙霖一方也不是沒采取讓陳至意外的行動,不過這點更該歸咎於陳至的運氣不好。
他們那夥人正好撞上了違反江麟兒結夥求援命令孤身一人跑到棧道去尋求保護的玄衣衛試百戶裘非常,這除了讓他們的立場更爲險惡外,倒構不成太大的問題。
陳至此刻安排着棧道上羣豪的撤離,經過一夜的搶修給小安幫破壞的那段棧道已經修復到起碼能通過些人,這就足夠了。
“三不治郎中”張鄲此刻成了這裡最忙碌的人,戰事結束,他開始發揮自己作爲醫者的作用,臉上帶着那種要殺人般的怒相四處走來走去醫治傷者。
本來就一夜沒睡的羣豪又花了一白天時間從棧道撤出,仍不是修煉者的都已經扛不住,只好讓精銳人士設法運走他們。
廖冾秋就是其中的典型,他非但不是修煉者,連武功都沒習練過。
一顆熱心讓他帶着遊劍“燈廬”幫了半天,終於也累倒了。
張鄲知道遊劍“燈廬”頗有靈性,
在百忙之中總是會刻意跑回來幾趟查看廖冾秋的身體狀況,再出言安定這口懂得人話的“十三名鋒”之心。
等到黃昏,人都撤得差不多了,張鄲找到陳至,難得地是帶着酒過來。
陳至笑笑,道:“傷員吩咐完了?”
“能夠處理的都處理了,需要靜養的,這也不是靜養的地方。”
陳至本來沒打算喝酒,他的酒量被秦雋超過去後,他就很少喝酒。
那一次爲了拖着南宮尋常,他算是破例自己獨酌獨飲不顧自己酒量,把自己弄醉了一回。
陳至看似“緊閉”的眼睛,注意力仍集中在從棧道之外根本看不見的棧道口石臺方向。
“切利支丹”這時還沒有殺出來,顯然是寶藏院胤舜帶回“替桃行道”業無極消息後,作爲首領的“天童子”沒法短時間做足主張。
這一敗,也算多少拖住了“切利支丹”的腳步,他們也缺少籌謀的智慧來提醒他們此刻他們纔是被動的一方。
張鄲見陳至不接裝着雜糧酒的皮囊,自己先飲了一口。
陳至看這樣子,就知道這名大夫有話要說。
張鄲果然開口,提的是被羣豪運走的新免武藏和東鄉斬我部分屍身:“那兩個‘天草十人衆’,他們兩人的屍體和常人一樣,運到山路外才開始不再出血,並且傷口外面開始變成鹽了。
那天那個只會說怒界話的莽漢也真的活轉過來了,而且那次我殺他後他的屍身也好像正常人一樣,‘天童子’的古怪本領,嘿,真是……”
說到此處,陳至不得不打斷他問起一個實際的問題:“那依張大夫之見,‘浪風範客’的狀況可以堅持多久?”
陳至雖然說服“浪風範客”反戈,卻始終未對他提過這次的計劃包括毀壞“秘境”這點,如果不能找到其他辦法,“浪風範客”的性命存續也將取決於玄衣衛或者殊勝宗是否能及時供給他“秘境”產物。
陳至雖然相信玄衣衛和殊勝宗分屬“四山兩宗一府司”,定然能拿出類似的東西,但是說服“浪風範客”純屬倉促之下的權宜之計,他還未能着手準備這個條件。
“不知道,這超出我懂的範疇了。
或許那‘浪風範客’比我們更清楚他們多久就必須食用那什麼‘仙桃果’,也取決於他上一次有多長時間了吧。
我只能確定失去性命後,這些‘鹽人’開始鹽化的時間約莫不到一天,過程也不算快。”
“是嗎?”沒辦法着手的事,陳至就不再多操心。
畢竟“浪風範客”名義上投降的對象是會盟羣豪,該對他做出安排的應該是此間主事的玄衣衛問事江麟兒。
不過張鄲想說的,並不是這方面的話題,見陳至想要結束話題,他仍要繼續說下去:“這些‘鹽人’雖然特殊,但是看起來,起碼在他們身體狀況正常——我是說以他們的角度正常——的時候,醫術也對他們有用纔對。”
陳至好像絲毫提不起興趣,對一個不通醫術空有過名頭的“密醫”來說,這話題確實不夠吸引。
張鄲的話仍在繼續,他道:“我在想,我也算個江湖人了。
你說過的,江湖是人的想法所匯聚而成,我一個想法想見識‘天童子’的醫術,果然真的搞到這一團糟。”
話說到此處,陳至纔有了接他話的意思:“張大夫覺得,今天‘切利支丹’和羣豪的衝突,導致這麼多死亡,有你的責任?
因爲你覺得如果自己不是想趁機見識‘天童子’名聲在外的本事,今天不會是這樣的惡戰?”
張鄲並不承認陳至此刻猜測自己心思的結論,道:“也許有點吧,我是因看到這後續而生出了很多想法,倒也不全是覺得有我的責任或者後悔。”
陳至搖搖頭,道:“那就更加危險,你的心思正在走上傲慢的路。”
聽着這句判語,張鄲沒來由地覺得好氣又好笑,語帶諷意回了句:“傲慢?我?
我何德何能。”
“我已經說過,江湖是人想法的匯聚,而不是人本領的匯聚。
能不能實現自己的想法,要用多少資源才能實現自己的想法,確實是要看江湖人的本事。
可生出想法,並不需要本事。
江湖的險惡之處在於人會生出的想法本身,滄海橫流,哪怕只因生出想法投入一點小的力量,在各人因爲想法而行動的力量衝擊下,最後都可能變成滔天巨浪。
一般的江湖人都會存有自己無辜之心,把自己引發的一切歸咎於‘時也運也命也,非我所不能也’,因爲這樣想,人才能不被自己所作所爲的後果壓垮。
我推薦張大夫也存有此心,不然將踏上一條更危險的道路。”
張鄲若有所思,不禁問道:“哪條路?”
“三種可能:如果張大夫覺得自己負有責任,並因此把生出的想法付諸實際,那就是狂妄之路。
爲了彌補不能彌補的過去,而讓過去不斷影響現在,最後張大夫自己不能從過去中脫身,還要讓過去的陰影席捲到因爲不能磨滅的過去糾纏住的所有人。
如果張大夫覺得自己負有責任,但是如果今後能夠做得更好,來讓相同的事情不再發生,那就是進步之路。
進步之路永遠落在現在之後,未來再有不願意發生的事情發生,張大夫會再次把之也納入想要修正的範疇之中,最後是需要處理得越來越多。
要說起這條路的危險之處:於己,這條路越走越需要更強大的力量,力量不及則被壓垮。
就算走上這條路能不斷得到足夠的力量,於這世間,代表過去的‘錯誤’也將被消滅不再存在。可萬物都在變化,現在和未來也不斷變化,過去的‘錯誤’之中或許包含着未發生之事的解決辦法,到那一天再發現有些‘錯誤’不該徹底消滅,晚矣。
第三條路,張大夫會承認這次的責任和後悔,但是接納之後也不認爲應該把過去的事情徹底改變,這就是無爲之路。
無爲之路走到後面,是會比狂妄之路更容易被過去所糾纏,最後在不斷重複過去的錯誤之後被壓垮。
或者無爲之人次次都能挺過去,然後面對新的不願見之事,痛苦前行,步如行屍。”
張鄲把這一句句聽完,覺得句句在理,自己卻從沒想到過這麼多。
真要糾纏這個問題,張鄲又覺得太過虛無縹緲,他於是把話題轉回自己的想法上:“我只是今天瞧了羣豪的傷,覺得自己仍能發揮作用,後悔之心便淡了。
我在想,‘天童子’或許和我未必不是一類人,只是他對生死的看法和我畢竟不同。
我所走上的醫道,始終是以針石湯藥,增強人憑自身恢復健康的機會。
至於生死,我從來無能僭越那條界線,能把徘徊在那條界線上的人拉回來,我開心,有種助了人一臂之力的感覺。
而他不同。”
陳至對這種看法的興趣,倒是比之前張鄲提到的話題都要大:“張大夫看來,‘天童子’救治人的行爲並不符合醫道?”
張鄲搖頭,臉上又再出現那種好像要殺人的狠毒表情:“不,他那是魔道。
如果按照陳小子你的說法,他是屬於走在進步之道上而且走了很遠的那種人。
就因爲有他,我才能理解陳小子你剛纔提到的進步之道危險性何在。
‘天童子’果然更該叫做‘魔童’, 他的追求是把跨過生死界線的人也全部拉會生者世界,他的行徑是因爲他眼下做不到。
如果他最後能消滅‘死亡’,世上的人越來越多,想法越來越多,江湖越來越險惡。
那時候哪裡是地府?該死未死之人都會在人間了,人間纔是地府。
把我引上醫者道路的人啓蒙了我一個想法:醫道最後是要通過人人互助的方式,讓活着的人體會到在生的可貴。
所以我和他勢必不能兩立。”
說到這裡,“三不治郎中”張鄲再次把裝着雜糧酒的皮囊遞過來。
這一次,陳至接了過來,也僅僅只是接了過來。
直到張鄲帶着嘆息說出了終於讓張鄲自己釋懷的話:“所以,在我的想法之中,我一早就殺了他。
現在他仍在世間,所以我的想法仍包括一點要殺他。”
陳至感到了手中皮囊的分量,這分量來自江湖,來自一個江湖人的坦承。
陳至仰頭灌了自己一口雜糧酒,又把皮囊送還給張鄲,同時鄭重道:“那這件事,是屬於陰謀的範疇了。
你想實現的想法,交給比你更合格的陰謀家吧。”
說這句同時陳至已經起身,他要去和江麟兒會面,把這裡的事做個收場,確定一下兩人新的合作關係。
張鄲遞來的酒,也代表這名“三不治郎中”寄託了自己江湖人的身份給陳至。
比起畫屏門,陳至最先徹底掌握在手裡的反而是一名“三不治郎中”。
這在陳至的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