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衛試百戶裘非常隱藏在郡守府裡,他面臨着兩難的境地。
“口舌至尊”秦雋如今涉入命案被郡守府押着,這既是機會也是風險,說不定風險還大過機會。
裘非常是小人,他也深刻明白自己就是個小人的料,所以他比一般小人更深諳小人之道。
小人無論想要在治世還是亂世,想要長久立足,需要的都是一顆能遮風避雨的大樹。
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南宮妙霖、南宮舞彩、南宮飛星三人領着六十名百花谷刀手,也勉強算得上能爲他遮一時的風雨。
可裘非常好不容易投到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潘籍底下,還沒等享受這顆“大樹”的蔭涼,“大樹”居然就不辭而別長腿跑了。
裘非常自然明白,殊勝宗寂靜堂首座只怕另有什麼打算,而那個打算中,看起來是沒他裘非常插足的餘地。
這顆“大樹”本來就是生在江湖中,一旦它陡然撤去“蔭涼”,裘非常便容易暴露在江湖的風浪裡。
而他已經在這“切利支丹”“患殃軍”兩大禍亂裡涉入太深,一旦揚州再起風浪,不免就有一簇浪尖不偏不倚正是衝着他本人來的。
他裘非常可以拋妻棄子,但是絕不能孑然一身,沒人可用。
所以在近葦原上配合完殊勝宗寂靜堂首座的算計後,一發現被潘籍拋棄,他連惱恨潘籍的空閒都沒有,馬上再挑事端自己分裂了羣龍無守的玄衣衛,帶走一批可用之人。
同樣處境的南宮妙霖一方就比較後知後覺,被裘非常用設法找出潘首座再謀後事的名義暫時安撫住。
到了這時,裘非常已經憑藉着豐富的經驗判斷出揚州之亂即將波及每個角落,他想着的已經是哪怕行點大逆不道也要找個落腳之地立穩腳跟,再看揚州局勢如何變化。
裘非常就是這麼選中了廬江郡的廬江城,此地的郡兵都還沒被揚州刺史黃現動用到,憑着尚未變得敏感的玄衣衛身份,他能暫避一時。
偏偏“口舌至尊”秦雋因爲涉及命案陷在此地,他又憑着自己的能耐得知藏真心也在廬江城中活動。
裘非常已經知道金山派掌門嶺天龍身亡,“口舌至尊”秦雋身邊沒有決定性的武力,可既然藏真心在此地活動,“閉眼太歲”陳至又如何?
裘非常深知幫助了潘籍在近葦原上的構陷後,自己已再難轉投到“口舌至尊”“閉眼太歲”這等同於是事實上按着江麟兒的遺志行動的一方。
那就只能動一動“口舌至尊”引出點人物來談,或者藉着這個機會設法謀害了廬江太守於揭,在玄衣衛這層身份因爲揚州刺史的一紙命令失效前掌握一郡之兵。
無論哪種做法都是冒險。
裘非常把目光投到“口舌至尊”涉入的命案本身上,這才借司法椽周當之口多少弄明白點花子弄和澤生幫這所謂“廬江兩鬧”的地頭蛇勢力是怎麼回事。
他本來該更清楚一點,在揚州泰平之時,這廬江郡在駐的玄衣衛本來就以他爲首。
可那個時候的裘非常只顧官場和利害,或者說只見利而不見其害,賄賂一受便沒再關心這種江湖和民間之間晃盪的江湖勢力發展到了什麼地步。
他決定見一見“口舌至尊”秦雋,無論這位眼下的囚犯本事再怎樣通天,總不好發難。
“您要……見這名囚犯?”
周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既然聽了這個要求,他就只好先反過來疑問。
疑問是最好的掩飾,
周當一聽這個要求已經知道這位裘非常試百戶心裡另有算盤,但這應該屬於江湖事,不是他能對抗或者插足的領域,只要以他的立場提出疑問,就能在裘非常面前掩飾住自己已經在窺探想法的心思。
周當是小人物,再小,那也是個人物,他便是不表現出來也有自己的主張。
裘非常果然還沒有起疑,答道:“不止是他,你說還有兩名人犯,我要一次見見他們。
這是江湖事,已經超出你周司法椽能夠掌握的範疇。”
這一句周當不好駁,只好點頭稱是:“是,本官這就去安排。”
裘非常倒是很滿意這名司法椽聽話的程度,揮手遣退他後,就等着人來領他見秦雋。
只要見了“口舌至尊”,那便是多了條路。“口舌至尊”秦雋不像“閉眼太歲”一樣城府深沉,裘非常自信混跡朝廷、民間、江湖中的夾縫多年,玄衣衛做到這個地位他已經練出十個八個心眼,說不定可以假意放這些人逃走,趁機利用這些人逃走之亂把廬江太守於揭殺了,佔了廬江城爲踞。
到時候,“口舌至尊”秦雋無非爲他裘非常背一口黑鍋,此人便是脫了桎梏,裘非常自己得到的總是一個切切實實的安身之地。
時值八月下旬,裘非常便是受到廬江太守的禮遇,能喝到也不是四月份的新茶。
裘非常等着人來領他見秦雋的時候喝乾了茶碗,把玩手中那隻糙碗。
他對廬江太守的看法就如同那碗不怎麼沁人的茶水或者這隻糙碗一般,縱然可以享受一時,細看之下卻覺得都是不堪入目。
可這是他如今可以唾手而得的事物,絕不會輕易放過去。
利用“口舌至尊”也是需要小心的,說不定在廬江城裡行動的藏真心便是和“閉眼太歲”陳至串通着,要謀什麼舉動。
所以到了對手做出下一步動作之前,裘非常怎樣也要確保自己手裡有足夠保護自己的力量。
天下修煉者半數入了榮軍,便是廬江郡的常設兵士裡,也有些可用的武力,縱然沒法對付高手,加上裘非常自己拐來的玄衣衛,總可一用了。
裘非常等了不到一炷香,果然就有郡守府的府兵依司法椽周當的令,要帶他去見涉案人犯。
“有勞帶路。”裘非常一笑,這份謙和展出了他平時不具備的風度。
人在心情好的時候,總會謙和一些,何況此時他醞釀的信心也會讓他更好面對“口舌至尊”,讓他更自然地說一個能讓“口舌至尊”暫時接受的故事。
故事有故事的魅力,事實有事實的威力。裘非常不需要這個故事魅力十足,他只求廬江一郡郡兵的威力。
此時又有誰比“口舌至尊”秦雋更適合扮演那個因爲心急而逃獄,路上把廬江太守於揭弄死的人物呢?
裘非常要講的那個故事裡必須有南宮妙霖的存在,他要說潘籍已經交待給他和南宮妙霖一些事情,他因此膽小畏事,想要首鼠兩端才肯配合秦雋逃脫,爲他自己謀條後路。
只有這一條線索,纔是無論“口舌至尊”還是“閉眼太歲”都不好一時查證的內容,而且這條線索涉及潘籍這個足夠讓“口舌至尊”感到危急的要素。
故事在裘非常腹中醞釀許久,久到他臉上掛笑走完到郡守府私牢的路都還不自知。
這私牢既潮又臭,揚州本來就多潮溼之氣,這私牢更是沒有修繕打理的必要,裘非常只覺得一股半腐不腐的怪味直衝鼻腔,再看私牢裡設着的燭火便在無風的環境裡也是搖曳得厲害,幾近熄滅好幾次。
這牢裡果然有三名人犯,裘非常讓四名玄衣校尉陪着,先斥退了帶路的府兵。
三人都是臥在草上,衣衫也皆破爛,裘非常一看之下便覺得可笑,只覺得“口舌至尊”這等少年英才爲了潛伏廬江倒也肯委屈自己,做這低劣的變裝自貶江湖身份。
裘非常自然不會直接笑出聲來,而是帶着硬擺出來的謙和態度,畢恭畢敬向私牢木柵行了個玄衣衛獨特的反掌握拳禮,招呼道:“秦少俠,言少俠,江問事身前一別,和兩位都是久違了。”
三人並不理他,他一笑也便藉着說下去,言辭間還要故意作嘆:“你們不要怪本官,本官被南宮妙霖擄走之後也算是千方百計才取得信任,本來以爲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是名善良人物,才肯幫他。
誰知他似乎藏着另外的野心,不停下些可疑的吩咐讓我和那南宮妙霖去……秦少俠你們是聽着呢嗎?”
這反應太過奇怪,裘非常覺得以“口舌至尊”那個性子怎麼樣也會罵他兩句,到如今連聲罵也聽到,這才起疑。
他眼珠轉了又轉,半天才敢反覆左右下了牢門的鎖進門查探。
三人都是被玄衣衛硬翻過身來,翻過來後三人裡纔有一個灰頭土臉的忙道:“那、那位大人讓我們不論什麼人說什麼都不要搭理的,不是我們……”
裘非常一看這三人的樣貌大怒,秦雋的模樣他是認得的,那言笑酬雖然印象不深,但是也記得生着個重棗色的顯眼大鼻子。
這三人莫說沒有秦雋在內,就連個大鼻子的也沒有。
“那府兵呢?!叫那府兵過來!!”
裘非常怒令之下,馬上便有一人把那府兵從門外叫了回來。
那名府兵進來眼光瞟見了人犯,先是露出驚異之色,這神色一晃而過,馬上被他收起,卻把這個模樣也給裘非常看了個分明。
那府兵支支吾吾道:“周、周大人說過,就是讓你……讓裘大人見這些人、人犯。”
裘非常憋着一口氣在臉上,壓抑着怒意字字擠出來:“不是收了他們兵器嗎?拿兵器前來見我!!”
那府兵哪裡敢說個不字?趕緊提着下襬奔去,過了一會兒,抱着兩口刀一杆長槍過來。
裘非常一把提起那杆長槍,看了兵器他便明白是誰在中間作梗。
就算“口舌至尊”秦雋不肯被人收走兵器,這兩口刀中也沒那口通明山莊打成的尖刀,而是尋常府兵制備的兵器。
言笑酬更是個用劍的。
另外一人裘非常雖然不明來路,不過剛纔聽周當說案之時,也聽得分明是收了那人一杆渾鐵槍,此刻裘非常手中分明是一杆木杆尋常長槍,哪裡是什麼渾鐵長槍?
裘非常的怒氣終於發作,兩手一拗從中截斷長槍,扔到一邊,令道:“把周當給我找來!!!”
時間已過了一炷香之久,周當已經回到了自己家裡,妻子一見他神色慌張,馬上問起發生什麼事。
周當不知道該如何說起,說他看出裘非常來路不善,於揭性格闇弱不能對付,所以私縱了人犯跑路?
尋思只一瞬,周當馬上對妻子道:“我私縱了人犯……因爲人犯的相好對你使錢,現在事情犯了,我們要逃了。”
他明白這個說法能最快讓自己的妻子動起來。
周當妻子慌張之餘怒罵道:“我、我要人家錢又不是讓你……算了算了,我馬上先去收拾。”
周當卻比她鎮定得多,吩咐道:“帶的不用太多,一些細軟就好,走的時候連府上下人也別驚動,就是我們兩個帶着賜兒便走。”
周妻也不含糊,馬上應道:“得了!”
秦雋、言笑酬、孫遊者此時已經逃出郡守府,他們不知道爲什麼那名司法椽突然改變主意,還讓人還了三人兵器。
只有言笑酬看出點端倪:“……太守於揭身邊一定來了什麼人,讓那位周司法椽感到危機,他想放走我們爭取自己逃離的機會。”
秦雋不管那許多,他只知道自己這一離郡守府,廬江城裡的形勢對他來說馬上便不一樣:“先去找了藏婆子和那個姓夏的。
離了郡守府,也不必馬上離開廬江城,不管廬江太守身邊來了什麼人,都是要動這城裡朝廷方面的力量。
我們一入市井,就回了江湖,誰來找問都是江湖裡快意恩仇的規矩,那就是沒規矩。
咱們沒什麼不可爲了!!”
裘非常是小人,便是他能走出小人之道也不過是去掉個“小”字,回到個“人”的道路上來,他是沒法理解周當這種人的。
周當是小人物,一旦眼光離開了“小”的範疇,就是一個人物。
一個裘非常、張澤生都沒想到會做出這等妄爲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