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德的屍身暫收在一副特殊的棺材之中,棺材乃是乾製過的“讓葉沉香”香木所造,棺中爲了保證屍身不腐,更在四緣之上撒上“讓葉沉香”香木和草燒盡混成的草木灰,這使得一路上棺木都能保持種特殊的木香。
可是到了夜晚,像這樣一支隊伍投宿卻是難辦,沒有任何一家客店會允許拉着棺木的車寄放在馬房,送進鎮上義莊不免又會給草率對待。
更麻煩的在於,如果寄在義莊,也難保證因爲棺材質地和氣味上好,給那些盯着死人陪葬物事的乞丐或者無賴當成買賣損棺查看。
所以鎮子在即,聶進不得不放慢自己馬的速度,落後隊首一些去問後隊的想法。
這隊的後隊有一駕雙匹馬拉的馬車,另有一騎灰鬃兒馬,都是雖不做主也不能輕忽的人物。
馬車自然是由秦雋駕着,內中臥着藏真心。
騎灰鬃兒馬的騎手,也當然就是陳至。
這一車一馬都是後來跟上,聽說是得了莊主首肯,意見輕忽不得。
聶進和章凡白同期加入山莊,山莊裡在賬房幫事許久,無論武功還是管賬能力都無突出之處,至今沒能記名。
是以他對更晚加入山莊但是卻早早能夠記名賬房的“閉眼太歲”陳至,向來是有些佩服的。
聶進和韋德同樣沛澤出身,分屬同鄉,到得家鄉後的安置和將慰問財物送給韋德家人的事也都得主要着落在他身上。
而他既然見得“閉眼太歲”和“口舌至尊”這兩個數年裡山莊後輩中的風雲人物跟來,其實早做好了萬事任這兩人來出主意的打算。
“口舌至尊”秦雋此時人也坐在車廂之內,只是探出些上身來使馬鞭和操縱繮繩,這樣便敢驅車,倒讓聶進相當開眼。
秦雋和藏真心的那點孽緣早給凌有容在山莊這輩弟子中間傳開,畢竟是姑奶奶的女兒,細節料來不假,此刻聶進看到秦雋都不願意從車廂裡坐到外面操車,更信三分。
想到這層關係,就算“口舌至尊”秦雋平時和誰混得都頗能相熟,聶進還是更退一些去問那位比自己先落到賬房記名的師弟“閉眼太歲”陳至。
陳至早看到聶進那匹馬從隊首故意落後,一早等着聶進過來問事。
因爲和凌泰民的約定,陳至料定“玉蕭竹劍”章凡白應該會選擇在遠離知風山一定距離便來動手,因此也願意在一些事情上替聶進做主張。
聶進靠近了,知道這“閉眼太歲”雖然時刻像是閉着眼,卻都能看在眼裡,就直接開口相詢:“陳師弟,前方雖有鎮子,拉着棺材總不適宜投宿。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安排得合適?”
陳至道:“聶師兄,不若分作兩隊,稍後前隊五人分出兩人過來同我將木棺拉至附近土地廟看守,秦雋在客店同你們安置好藏姑娘後也來同我們會合。
如此,一路上儘可照辦知道沛澤之前,看棺之人除了我們兄弟外,前隊可以輪換着。
至於藏姑娘,次日啓程之時我們當然會把馬車和拉棺板車在客店外備好,到時候稍作準備便能再次上路。”
聶進想了想,道:“好,陳師弟想得周到,我便去和其他人商議一下今晚做安排者。”
聶進說完正要再揚馬鞭跟上隊首,陳至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聶師兄好像和章師兄是同期加入山莊?”
聶進見陳至起了話頭,也不急着趕隊首了,答道:“是,但是平時不怎麼說這事,‘玉蕭竹劍’和陳師弟你們以及韋師兄都是同輩裡翹楚,
我們怎麼來比?”
陳至笑笑,道:“說說也沒什麼不好。聶師兄印象中,章師兄是個怎樣的人?”
聶進不知陳至爲何此時問到這事,卻也不好不答,對道:“‘玉蕭竹劍’初入山莊時候,誰也沒想到他練武這麼有本事。
他……那時候是個滿懦弱的,因爲皮囊生得好也總有其他山莊弟子欺負他。
說句不合適的,沒人料到他能把武功練好,還一早進了威房成爲記名弟子。”
聶進說到這裡,總覺得陳至盯着自己,他又看不出來是還是不是,卻覺得是不是要自己多說點事情?
聶進於是又道:“他剛加入山莊之時就帶了支蕭,也總願意吹給別人聽。
後來他……人家畢竟長得好看嘛,天天那有容師妹就來纏着,又是嫡系家的閨女,我們就不怎麼和他一起混了。
再後來現在那支玉蕭也是有容師妹所贈的,那時候陳師弟秦師弟你們兩個還沒到山莊裡來。”
陳至想起來初上知風山的時候,凌有容曾經來打招呼,後來又見到章凡白奔過去,那時候章凡白手裡確實就有“玉蕭竹劍”那支玉蕭了。
“也是從有容師妹開始找他的時候吧,他武功也開始勤勉了,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激勵還是怎麼回事,反正我們沒那福氣也不多想。
他慢慢在校藝時候,連我們和幾名師兄都打不過了,功夫真叫一個一日千里。
到你們加入山莊的時候,他已經經常不和我們一起練武了而是天天在外面歷練,回來之後也是自己習練武功。”
陳至點點頭,他對此有些印象。
凌絕雖然聲稱收了秦雋、陳至兩人爲徒,其實五年下來指點武功加起來可能不到一隻手的日數,招式也只教了一招“返真一步劍”。
在藏刀門事情發生之前,功房也以秦雋、陳至兩人是“三爺的弟子”爲由表示“不敢亂教”,秦雋、陳至更多是兩人尋知風山上僻靜地日日反覆練習“千回劍法”和“百遍神拳”。
直到蕭忘形的出現,使得兩人多少能學些劍法、拳腳上的基本功。
從那個時候起,兩人偶爾能看到“玉蕭竹劍”章凡白自己也在尋找僻靜地獨自習練功夫。
若論用功,韋德因爲凌絕隨口一句話弄得自己勤勉武藝之前,只怕章凡白倒是這輩弟子中最勤勉武功的一個。
陳至仍然記得有次難得凌絕來看他和秦雋的鋒藝進境,也是章凡白自己找過來希望凌絕指點他劍法。
那次章凡白當着三人展了一次自己學成的歸真劍法外姓所傳劍招,凌絕對章凡白的劍法評價是說他學了旁門雜的功夫不能專心一道,才自己限制了自己的進境。
凌大哥在武學上眼光毒辣,那時候他是否就看出章凡白私下學了別的派門功夫呢?
陳至在心中搖了搖頭,想着凌絕大概就算看出來也不會在意,第二天仍會忘掉。
聶進不知道自己說得合適還是不合適,只好最後再補充些:“其實他倒是很樂意和別人混在一起,不過他好像也不怎麼自由。
有容師妹天天來找他不說,偶爾一些其他派門的姑娘也會來纏着。
要是我,支應這些丫頭就煩個夠了,也真虧得他還有空能把武功練成這個水準。”
陳至笑道:“章師兄雖然不像韋德……韋師兄那麼天天跑功房,也算是身負衆望,私下裡不能說不勤勉,只是別人難能看在眼裡而已。”
聶進應付道:“也許是吧……師弟,我先回隊首了。”
聶進實在沒多得可說,他和章凡白雖屬同期,卻算不上相熟。
聶進揚鞭加快步數趕往前隊,陳至仍不加快座下灰鬃兒馬的速度。
直到就快和章凡白相殺,陳至才覺得自己對章凡白所知也實在有限。
印象之中,陳至對章凡白其實本來素無惡感,雖然沒有像韋德那樣敢打敢拼,在對外的事情上章凡白一直是個可靠的同伴。
即使在藏刀門事件後,陳至和凌泰民在同時以同樣的理由懷疑到章凡白和“薛冶一脈”,章凡白處在瓶頸時來找陳至相幫,陳至同樣毫不考慮就決定相助。
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樣,如果不涉及“薛冶一脈”這件事情,章凡白更多地還是像個普通而疏遠的好師兄。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章凡白的面目對陳至來說仍然模糊不清。
竊取“鋒牒”的那一夜,章凡白幫助攜帶異寶的“惡影鑑”的“孤光一點熒”而來,藏招雖然是出於隱藏身份,戰法上卻始終沒有主動來傷陳至一次。
秦雋的馬車距陳至的灰鬃兒馬並不遠,陳至和聶進的對話他也聽得清楚,這時候自然知道陳至心思複雜,因爲秦雋對章凡白的看法同樣複雜。
秦雋對章凡白的惡感全都是因爲凌有容對章凡白的親近態度,秦雋也明白這問題絲毫不出在章凡白身上,更多的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問題。
在這次上路之前,陳至把大部分的事情都在上路之處同秦雋說清,秦雋雖然明白章凡白在事件中的作用,卻不能明白自己老弟陳至的打算。
這時候後隊又剩下他們一車一馬,而且秦雋同樣認爲章凡白會在今晚跟過來,正是交流對章凡白看法的好時候。
秦雋於是開口:“章凡白……我們真要殺他嗎?”
陳至嘆口氣,道:“我也還拿不定主意。”
秦雋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說:“他今晚真會跟來?”
陳至對這一點倒是能確定:“已經跟上來了,無論他,還是另一個必殺的目標都一樣,他們兩人一夥兒跟得太近,跡象已經發現幾次。”
秦雋並不愚蠢,眼珠一轉已有猜測,問道:“那個提燈混蛋‘啞光一地暗’?”
陳至點點頭。
白天在通明山莊大廳之中,雖然無揭穿“孤光一點熒”心思的必要,陳至仍選擇揭穿就是用意於此。直到最後離開大廳前向凌泰民提出章凡白作爲交換,其實也是爲了對“孤光一點熒”拋下可口的餌食。
心思既然被當着“薛冶一脈”的合作對象揭穿,對於“孤光一點熒”來說,章凡白這事更好利用爲最後嘗試的機會。
雖然不知道“殺體”照歲常爲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讓“孤光一點熒”視爲威脅,但是“孤光一點熒”已經被三方視爲仇敵,陳至樂得順水推舟。
對於照歲常,從藏刀門相關記憶就可知道“孤光一點熒”對孤獨殘來說可以信任到能交託相當部分人手放任主事行動,除去他方便照歲常進一步控制孤獨殘身邊的勢力。
所以照歲常調走孤獨殘,一方面是爲了避戰陳至,另一方面是放任“孤光一點熒”的手腳希望他能擅自行動。
對於凌泰民,他對“孤光一點熒”的看法應該和照歲常相若,在凌泰民的角度通明山莊的壯大過程必須由淩氏主導,“孤光一點熒”的消失可以讓事情更方便。
所以凌泰民邀請“孤光一點熒”參與對質陳至,並在陳至拋出章凡白這個誘餌後馬上答應。
對於陳至,“孤光一點熒”無足輕重,但是“孤光一點熒”的出現再加上黑衣人章凡白的點破才讓韋德明白凌泰民的“棄子”是誰,最終韋德選擇犧牲自己保全更多的人,“孤光一點熒”也是逼死韋德的兇手之一。
所以陳至順水推舟,在對質的最後拋出章凡白這枚香餌,同樣以章凡白爲掩飾騙取真正必殺對象的“孤光一點熒”心思活絡。
三個不同立場的人在這件事上心思一致,對“孤光一點熒”來說,既然已經和照歲常互不對眼,尋得合適機會造成陳至死亡照歲常消失的既成事實,就是他最後的嘗試機會。
三股智慧,不同立場,稍有默契,便是最難避開的殺局。
英雄所見略同,有時候陰謀家所見也是一樣略同。
陳至遲遲不能下定對章凡白的決心,除了自己對章凡白的看法外,還有韋德的一份心意在。
陳至沒有把握,韋德挺身斷後獨對何語晶時,想要保住的對象除了凌泰民、陳至等人,是否也同樣包括了章凡白。
“不要多想,婆婆媽媽的。我的做法已經結束,接下來就看你的做法。”
一個只有陳至能聽到的聲音在陳至耳邊響起。
“啊,你老弟不是在你身邊?你按自己的做法就對了,有他攔着你,那怎麼結果怎麼好。”
這是韋德的聲音。
看到韋德運回的屍身時,陳至悲痛之中,感到了煉心途“不滯於物”境界的最終穩定。
他的“相”還不能用在武功爭勝上,他卻相信自己的心生相生對自己來說最爲合適。
因爲“超人”的聲音,永遠會是陳至的力量,有了這股力量激勵,“太歲”不會再輸給任何人。
陳至不再煩惱,看着前隊選定的土地廟,縱馬追上前隊,準備面對一切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