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在紐約城的鄉下買了個小莊園, 專門用來給沈蕊休養。他習慣了英國鄉村大莊園裡的生活,覺得紐約哪兒都不舒服。
他們在第五大道的房子已經夠寬敞了,但卡爾還是覺得不夠。推開窗戶就能看到鄰居的房頂, 在自己的花園裡能聽見汽車開過的聲音。
“坐在房間裡都能知道廚房在烤麪包!”這樣的地方平時交際也就算了, 他不肯讓沈蕊在這裡生孩子。卡爾帶着艾倫火速趕到城鄉交接的地方去看那一帶空着的莊園。
那一帶很多莊園都空了, 原來的莊園主人有生意失敗的, 也有因爲買了大筆白星公司的股票導致財產縮水的, 不得不賣掉莊園套現,傢俱和裝飾全部都是現成的。
卡爾挑了其中一處,莊院裡的房子是新建的, 樹木花草卻有了些年頭,他很滿意這裡。正是春夏交替, 園子綠意蔥蔥, 毛山櫸底下還有個藤質鞦韆。他大方的給了錢, 艾倫帶着六七個僕人浩浩蕩蕩趕過去整理打掃,一個星期之後沈蕊被挪到了這裡。
“親愛的, 今天過得好嗎?”卡爾一早進城傍晚回家,他回來的時候沈蕊必定坐在樹下的鞦韆上,這兒成了她最喜歡的地方。
他湊過去吻她一口,沈蕊偏過臉去捂住鼻子:“你今天又去打牌了?”卡爾現在已經被迫不再吸菸了,沈蕊的鼻子越來越敏感, 女僕在漿洗完衣服之後都不再香料薰香了, 她一聞那個就忍不住噁心。但出去應酬總是免不了染上些煙味兒, 他不抽別人不可能不抽。
正當卡爾想要說什麼的時候, 艾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旁邊, 他手裡託着銀盤子,盤子裡裝着牛奶、新鮮的水果和幾樣填肚子的小點心, 皺着眉頭緊緊盯着他說:“夫人懷着少爺的時候也是這樣,聞不了一點菸味,冬天家裡連爐子都不燒,就算是松枝也一樣。”
卡爾敗下陣來,艾倫現在完全成了沈蕊的保護神,他反而成了家裡沒地位的那個,卡爾看着沈蕊得意洋洋的臉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寶貝,我去換衣服,過一會來陪你。”
初夏的微風吹在人身上很舒服,沈蕊每天午後都會曬曬太陽,這裡可以沒有什麼葉酸鈣片,什麼都得靠她自己來吸收,除了曬太陽散步,她還每天指定要喝兩杯新鮮牛奶三種以上的水果以及魚類肉類和兩隻白煮蛋。
現在的沈蕊又回到以前一天五頓的日子,艾倫每天會把菜單配好送到廚房去。廚師不明白爲什麼把蛋白煮,還要煮透,而不是放在銀質蛋托裡用勺子舀着魚籽配蛋吃。沈蕊堅持了一次之後艾倫每天都會照着她的要求端上來,每一次廚房都會再配上一小碟黑魚籽。幾次之後沈蕊想到了深海的魚含的DHA,這個也得補。
卡爾換完衣服回來,沈蕊還坐在鞦韆上吃蛋,她一小口一小口的挖出蛋白來,用小銀勺子舀上一點黑魚籽像吃藥一樣把東西嚥進去。
卡爾不是第一次看她這麼吃了,但他還是不能理解她一臉苦大愁深卻還硬着頭皮吃下去的原因:“寶貝,你不愛吃可以不吃這個,廚房總有好吃的送上來。”
“這個對腦子好。”沈蕊白了他一眼,她的孩子可不能像卡爾這麼好騙,他那一定是因爲先天不足。
卡爾往鞦韆上靠,手搭在沈蕊的肩膀上,兩隻手臂圈起來擁住她。女僕們站得遠遠的,沈蕊吃飽了靠在卡爾的肩膀上心滿意足的眯起眼睛曬太陽。時不時的舉着左手仔細看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光禿禿的一顆珍珠泛着淡粉色的光澤。她看一眼把手放在肚子上,又擡起來看再一眼再放回去,一次比一次滿意。
卡爾看着她冒傻氣,握住沈蕊的手摩挲她的手指頭,看得出她非常喜歡這枚戒指,那麼不出彩,只不過是拿來戴着玩的。可是她卻那麼喜歡,卡爾的嘴角翹了起來。因爲是他給的,所以她高興。
卡爾從沒有從哪個年輕女性身上獲得過像這樣的成就感,她高興僅僅因爲是他給的,而不是因爲首飾本身的價值。
那句只有一句話的求婚詞聽起來乾巴巴的,但沈蕊一點也不介意,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好了,沈蕊對卡爾怎麼會想到求一次婚一點懷疑都沒有,反正她美夢成真的了,其它的都可以不計較。
沈蕊坐了一會兒開始打起盹來,她現在特別容易入睡,不管是坐在沙發上看女僕做的小衣服還是靠着飄窗聽艾倫念上一段書,她的眼睛只要一眯起來就睜不開了。
女僕們時刻準備好薄毯子,一發現她閉上眼睛就遞了過來,卡爾伸手接過來搭在沈蕊的身上,放鬆身體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點,目光滑過她的臉望向遠方搖曳着的蘋果花。
黃昏的天空非常瑰麗,紫的紅的雲霞像暈染開來的水粉那樣佈滿了整片天空,漂亮得如同莫奈的畫布。卡爾低下頭看了沈蕊一眼,她已經睡熟了,嘴巴微微張開來,臉上帶着點笑意,像是做了美夢。
卡爾眯起眼睛把臉湊過去,享受的深吸一口她頭髮上帶着的淡淡玫瑰香,就是這個味道在救生船上安撫了他,卡爾的手伸到毯子下面握住沈蕊的,手指在她的手掌上畫圈。
他現在已經不記得過去的露絲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又是哪裡吸引了他,卡爾閉上眼睛回想她的樣子,思緒飄到了泰坦尼克上頭,到現在他還沒弄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替換了。
泰坦上的人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跟那些富翁們一起交談用餐一起喝過下午茶甚至一起談過生意,他還能想起來當時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但就是對露絲做的事說的話模糊起來。
她的驕傲任性,天真刻薄都好像離得他很遠了。偶爾想起來,也像是雲朵投在水面上的暗影,蕩一下就又消失不見。
“先生睡着了?”艾倫安排好了晚餐走到園子裡問站在廊下的女僕。
“是的,要再拿一條毯子嗎?”
卡爾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面,牆上的浮雕和油畫都是他熟悉的風格,他想將視線投向遠處,卻什麼也看不到,四周的一切像是包裹上了一團濃霧。卡爾摸索着往前走了一段,拐角的地方他看到了立在那兒的希臘女神雕像,他恍然大悟,這兒是泰坦尼克的大宴會廳。
這是一個夢,卡爾下了定論,接着他又皺起了眉頭,雖然沉船曾經讓他恐懼過,但他不認爲在過了快要兩個月之後,還會因爲這個做噩夢。往後退了一步,卡爾揮手驅散眼前的白霧,眼前的場境突然鮮活起來,音樂聲交談聲輕笑聲涌進他的耳朵裡。
伯爵夫人和凱伯特夫人相攜走過他的身邊,他能聽到他的丈母孃正尖着嗓子用驕傲的語調炫耀:“當然了,五百名賓客,這還只是訂婚禮。”
侍者託着銀盤子來來往往,女客們穿着漂亮的絲綢裙子配上毛皮圍巾翹起手指握着香檳杯,卡爾在心裡嘆息,再也找不到一艘比泰坦尼克更奢華的遊船了。
只感慨了一秒鐘卡爾就又回到了現實,現實這個說法好像有些不太恰當,但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做這樣的夢,難道他想要回到船上?
卡爾只要在很小的時候纔會做這樣類似的夢,他母親對他的要求非常嚴格,他在表現不好的時候會在夢見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時刻,或許是一次拼字或許是一次馬術,他會在夢裡再做一次,並且做好它。可回到泰坦,他還能夠幹什麼呢?
紳士淑女手挽着手在甲板上散步,卡爾漫無目的地走着,他甚至清楚的知道馬上就要吃晚餐了,艾倫會把他給叫醒這樣的事,卻就是不能自發的醒過來。
索性搭着長腿背靠在欄杆上半仰着頭吹風,卡爾眯起眼睛,海風傳來的不是腥鹹味兒,而是淡玫瑰香,他知道這味道的來源,在夢裡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們可以去喝劣質啤酒,可以去坐馬車翻山越嶺,一直坐到你受不了爲止。我們還可以在沙灘上騎馬,可是你要像牛仔一樣,不準用馬鞍,不能側着身子……”熱烈昂揚的聲音打斷了卡爾的休憩,他睜開眼看見那個金頭髮的小子正面對着一位姑娘說些什麼,卡爾皺起了眉頭,他記得這裡是頭等艙的甲板。
“真的!”那個女人轉過頭來面朝大海,臉上全是嚮往,眼睛裡閃着光:“還有嚼菸草,吐口水,總之男人乾的事我都想要試試看。”
卡爾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無比熟悉的女人,他繞過一對正在散步的夫婦走近女人的身邊,淡黃色花紋的裙子和盤起來的紅頭髮,是露絲……
露絲,正在跟眼前那個小子調情,他們相互脈脈的看着,傑克·道森天藍色的眼睛裡印着露絲的笑臉,而她側着頭,露出光滑的頸項和耳垂,眼角的餘光勾着他的視線,眉毛微微挑起來風情萬種的看着他。
卡爾先是勃然大怒,他狠狠拍了欄杆一下,緊緊盯着露絲的臉,難道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背叛了他?!接着露絲放肆的笑聲讓他回過神來,他看着她鼓起腮邦子朝大海里吐口水,跟傑克·道森比誰吐得更遠些。
上帝!卡爾往後退了一步,同露絲拉開了一點距離,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的表情是卡爾從沒有見過的也從沒有想像過的,卡爾馬上意識到,他夢見的,是原來的露絲。
凱伯特夫人的出現證實了他的猜想,沈蕊在凱伯特夫人面前雖然並不會顯得怯懦,卻一直是和順的,也許是因爲她心虛也許是因爲她害怕。所以卡爾才把凱伯特夫人送得遠遠的。給她足夠多的錢和足夠體面的生活,只爲了讓她離他妻子遠點。
他們彼此對這樣的安排都很滿意,虧空填上了女兒出嫁了,凱伯特夫人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沒有債務的大山壓在她的頭上,她總算又能好好享受奢侈生活了。
而這個露絲的表現不是這樣,她昂着腦袋,好像沒有看見凱伯特夫人眼睛裡的震驚,對周圍人們眼裡的輕蔑視而不見。在提到他的時候根本沒有一點兒尊敬更別提是愛意,哪怕就在他面前,還跟那個住在下水道里的臭蟲勾勾搭搭,卡爾眼睜睜看見自己成了笑柄。
該死的!他狠狠詛咒一聲,怒氣沒地方發泄,他不能在那麼多人的面前失了體面,於是他忍耐着,等待着,直到露絲在他的面前拉着別的男人的手奔跑,在他特別包下的豪華套間裡,面對着他一直看不起的窮鬼脫下了衣服……
卡爾愣住了,然後他笑了起來,靠着牆壁不斷的抖動肩膀。這真是天底下最大最荒誕的笑話,他花了那麼多的錢,舉着雙手把她給供起來,房子衣服珠寶畫作樣樣合她的心意,而她竟然在一個剛見了兩天不到的男人面前脫下了衣服,這簡直是一記火辣辣的耳光。
卡爾笑完了,擡起臉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支着腿坐到另一側的沙發上,用手撐着下巴。憤怒過後他發現自己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樣看待露絲,冰冷地看他曾經的未婚妻像個發了情的牲口似的,眼神裡的□□□□裸的透出來,緊緊盯着拿畫板的男人,好像想要撲上去。
“先生,該用晚餐了。”
泰坦尼克上的一切飛快的離他遠去,艾倫刻意壓低的聲音把卡爾從夢裡頭拉出來,他凝着眉頭好一會才睜開眼睛,意識到這是在自己家的院子裡,而沈蕊正靠在他的肩頭上睡得舒服。
“我睡了多久?”卡爾擡起一隻手揉着眉心,這可真是個糟糕的夢境,卡爾緩緩籲出堵住喉嚨口的那口氣,他可以想到接下來都發生了些什麼,而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刻鐘。”艾倫掏出懷錶看了一下:“天色晚了,要叫醒夫人嗎?”
卡爾輕輕搖搖頭:“把晚餐擺到房間裡去。”他抱起了沈蕊,她眯縫着睜開眼睛,看見是卡爾抱着她馬上又閉上了眼睛,伸出手勾着他的脖子,心安理得的被他抱着穿過花園走廊回到房間裡去。
沈蕊被舒舒服服安置在牀上,卡爾神色複雜一動不動的盯着她,剛纔的那個夢就好像是真實發生的那樣,他疑惑的看着她的眉毛嘴巴,如果不是換掉了,那麼事情會不會像剛纔那樣發展下去呢?
沈蕊半眯開眼睛,看到卡爾正看着她露出笑容來,挪了挪身體讓自己更靠近牀沿,枕在卡爾撐在牀上的手上,張開嘴輕聲說:“我再睡一會兒。”說完用討好似的用嘴脣輕輕碰碰卡爾的手背。
卡爾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把臉湊過去在沈蕊眉間印下一個吻。這一個,一定是上帝換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