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敬和江子扣上頭盔下車,從步行車的後備箱裡擡下鑽探打孔機,立在冰面上,三腳架用螺絲釘打進冰裡,兩人圍着三腳架站在冰原上,像是兩個冰釣的愛斯基摩人。
打孔機用高能脈衝激光作爲鑽孔的工具,樑敬需要往下垂直打一條十公里深的超深鑽孔,當年蘇聯人在科拉半島上打出的全球最深鑽孔也只有一萬兩千米,這是二十世紀的技術極限,但這對樑敬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只要他願意,土衛六上的鑽探機輕鬆就能突破這個記錄。
他們腳底下幾公里深都是冰層和凍土,相比於地球上遍佈的堅硬岩石,在這裡打孔要簡單得多,不需要抽取泥漿,不需要注水冷卻,也不必擔心鑽頭斷在地下。
高能激光器用的是X光,樑敬和江子看不到光柱,但鑽探機開啓之後冰層上瞬間就出現了一個小洞,冰層在高溫下立即昇華揮發,這個鑽孔垂直向下,突破土衛六地表最外層的薄殼,樑敬說土衛六的地層結構就像疏鬆的千層餅,十幾公里厚的冰層一層一層地疊在一起,其中遍佈空隙,空隙裡填充了液態烷烴,就像是地球的油田。
“我們腳下這片海很淺。”樑敬說。
“很淺?”江子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是個淺海。”樑敬說,“地下其實還有大洋,在更深的地方,兩百公里之下,有一望無際深不可測的地下大洋,永遠處在絕對的黑暗之中。”
江子想了想,不寒而慄,“我有深海恐懼症。”
“說正經話,如果這地方真的存在生命,那麼它們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是地下這片大洋,可惜冰層太厚了我們無法找到它們。”樑敬說,“地下海洋的溫度遠比地表要高得多,而且富含無機鹽,那裡更適宜生物生存,說不定這個時候,我們的腳下,就有一條人魚正漂浮在海面上,緊貼着冰層往上看呢?”
江子往腳下看了一眼,用力跺了跺腳,“別扯淡了,永夜中誕生的生命,是不會長眼睛的。”
樑敬笑笑。
打孔機仍然在工作,激光鑽頭正在改變方向,第一條打下的孔洞並非真正的探孔,而是泄壓和通氣孔。
“我想起了以前看過的科拉鑽洞。”江子看着地面上的小孔,“那些扯淡的地攤文學經常煞有介事地說毛子們打孔打進了地獄,在深洞中聽到了惡魔的嚎叫,然後配一張米爾鑽石礦的照片,他們也不想想,那麼深的孔,直徑怎麼可能有幾十上百米?那洞不早就塌了。”
江子用拇指和食指彎了個弧線,“真正的科拉鑽洞內部實際上就這麼粗,丟下去一隻易拉罐就能堵住,如果這種地方能鑽出惡魔,那肯定是飛天麪條神教裡的惡魔。”
樑敬聳聳肩。
“全民科普工作任重道遠,別看義務教育已經實施了一百多年,其實還有大批的人分不清電磁輻射和電離輻射。”
江子愣了愣。
“這倆有什麼區別?”
鑽探機打出來的孔只有二十釐米的直徑,高能激光在下探的同時會傳回地質數據,顯示器上的深度數字已經跳到了2588米,這個速度簡直驚世駭俗。
“我們剛剛經過了一個斷層。”樑敬忽然有點緊張,盯着顯示器。
“洞會塌麼?”
“斷層不穩定,探孔有塌陷的風險。”樑敬回答,“如果這條洞被堵上,那我們就得重新打一條了。”
江子蹲坐下來,“我們應該往裡面注泥漿,知道以前的人們打洞怎麼防塌陷麼?就是往裡面注滿泥水,這學名叫泥漿護壁,泥漿可以防塌陷。”
“你那是造橋打地基,這地方泥漿注下去就會凍得梆硬。”樑敬在他對面蹲坐,“冰層比土壤的條件好,不用擔心會坍塌。”
“如果樓齊還在就好了,他也能給我們幫點忙,這小子是真倒黴……莫名其妙就連影子都不見了。”江子說,“我是不懂什麼物理學,難道真是那個什麼什麼波函數坍塌搞的鬼?樓齊量子化了?”
“怎麼可能。”樑敬嗤笑,“遇事不決量子力學?”
江子看着他。
“量子力學這東西是挺玄乎,但這個玄乎不是你們所想的玄學,它之所以玄乎是因爲違揹人類的直覺和常理,而不是違背數學和物理,究其根本,量子力學仍舊是基礎堅實的自然科學,是經典物理在微觀領域的合理延伸,它跟牛頓第二定律沒什麼不一樣,兩者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量子力學更難理解,因爲大學裡考高數能及格的人着實不多。”樑敬說,“至於樓齊忽然人間蒸發,哪裡符合波動力學的理論了?這件事本身就違背了我們目前的自然科學理論,它跟什麼觀察導致波函數坍塌一丁點關係都沒有,更何況並非觀察導致波函數坍塌,而是測量。”
江子一臉茫然。
“就是因爲像站長你這樣的人太多,所以量子力學越傳越離奇。”樑敬搖搖頭,“樓齊消失本身就是件違背已有一切物理理論的事,何必要把它強塞進量子力學的範疇?”
“也就是說不是什麼波函數的問題?”
“不是。”樑敬說,“相比於這個,我更願意相信黑球是個蟲洞,樓齊是鑽進蟲洞裡去了……這個可能性還大些。”
第一條泄壓通道已經打好,兩人起來調整了一下鑽探機的位置,這樣的通道一共要打三條,最後纔會打那條最深的探孔。
江子抄着雙手思索良久,最後毅然決定放棄思考,做一個快樂的無知者。
專業的事還是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
黑球不在他的領域範圍內。
“別想了,用默予的話來說,想得越多SAN值掉得越快,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發瘋了。”樑敬按動鑽探機控制面板上的按鈕,“這黑球我們最多看個新鮮,滿足一下獵奇心理,真想把它剖開看,等地球上開世界物理學大會吧。”
江子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全世界各個領域的數千位物理學大師齊聚一堂,圍繞簇擁着一顆光滑的黑球就坐,一開始所有人理性討論百家爭鳴,然後開始有人爭吵寸步不讓,接下來大師們拎椅子丟茶杯廝打起來扭做一團,最後集體發瘋。
後世的人記錄起來,會說這是一顆黑球引發的血案。
但那顆球呢?
那顆球就一動不動地待在盤子裡。
冷眼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