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陰山中。
松樹之下。
酒罈已經空了。
趴在地上的老狐,緩緩坐起。
隨着坐起,它身形拉長,漸成人形。
不過眨眼功夫,便化作了一個鶴髮童顏的白袍老者,仙風道骨,風采昂揚。
“道兄這卦,可是測族中吉凶?”莊冥近前來,低頭看着那卦象。
“正是。”老者應道。
“卦象如何?”莊冥問道。
“朦朧不清。”老者說道。
“涉及族羣,事關重大,故而測算不得?”莊冥問道。
“不,三日前測算,大凶之兆,而今朦朧不清。”老者微微撫須,臉上有些異樣,說道:“朦朧不清,便是吉凶難辨,但好過先前那樣,呈現出大凶之兆。”
“道兄此言,倒有些道理。”莊冥微微點頭。
“道友且坐。”老者伸手一揮,頓時地上塵土拱起,化作桌椅,他輕吐口氣,頓時清靜,宛如玉石所化。
“好手段。”莊冥讚了一聲,若是他真龍之身尚在,憑藉法力也能做到,而今只有強盛體魄,便只有蠻力而已。
“雕蟲小技,道友謬讚。”
老者這樣說來,深深看了莊冥一眼。
三日之前,卦象是大凶之兆。
那夜天機變化,有雷霆劃過蒼穹,將天空裂開。
虛空縫隙一閃而逝,內中掉落一物,不知究竟何物。
但那一日之後,卦象便是朦朧不清。
他懷疑是虛空裂縫,攪亂天機,無法測算。
可他更加懷疑,是因爲族中來了此人。
此人無法測算,所以族中吉凶,便也朦朧不清。
虛空裂縫之中,掉落一物,他隱約開始懷疑,掉落下來的,確實是眼前這人。
若真是從虛空中來的,那麼此人便應該是傳說之中的仙神。
但現在此人並沒有仙神般的威勢。
是因爲在虛空之中,他身受重創,已經沒有了仙神的修爲?
“關於狐族的境遇,我已經大約清晰。”
莊冥說道:“此番道友能將九陰石之事,亦盡數告知,也着實談得上坦誠……”
狐族大長老聞言,忙是說道:“那麼道友覺得此番,該當如何?”
莊冥微微搖頭,說道:“狼王近乎絕頂真玄,你我合力,亦非敵手。”
他並沒有因爲自己曾經斬殺過多位巔峰真玄,便自視過高,將真玄第六境的狼王視作等閒。
此一時,彼一時,他目前並不具有斬殺巔峰真玄的力量,也沒有可以俯視高境真玄的資本。
他有自知之明,更認清了目前的局勢境況。
狐族大長老心中沉了下去。
這個年輕人,似乎並不是他心目中深不可測的仙神,既沒有那種傲視天下的桀驁不馴,也沒有那種將狼王視作獵物的霸道。
這個年輕人,真的並不強大,不足以解去狐族之危。
如此看來,狐族依然難免要冒着滅族之險,搬遷至陰山之外嗎?
“大長老也莫要氣餒。”莊冥輕輕彈指,撫了撫肩上的小白狐,看向老者,說道:“大長老與我合力,也非狼王敵手,但不代表這局面便不可消解。”
“鬥不過狼王,如何消此危局?”狐族大長老皺眉道。
“大長老可曾考慮過,驅虎吞狼之舉?”莊冥輕笑着說道。
“你說那虎王嗎?”小白狐忽然出聲,搖頭說道:“那頭大老虎,十年前吃掉了我們姥姥,不過它也被我們姥姥打傷了,現在它已經打不過狼王了。”
“而且它跟我們狐族之間的血仇,不可調解,我們不會向它低頭,它也不會幫我們。”大長老搖頭說道:“要不是它吃掉了姥姥,憑藉姥姥真玄第六境的修爲,那頭狼王也不會盯上我們。”
“還有這一段糾葛嗎?”莊冥聞言,略有訝異,道:“但我說的驅虎吞狼,並非那頭虎王。”
“不是虎王?”大長老顯得頗爲錯愕,小白狐更是十分迷茫。
“適才大長老交與我的山河地勢圖,有方圓三萬裡之廣,而從此往西南去六千里,便出了陰山,再往西南繼續一萬三千里處,有一座道觀。”莊冥說道:“山河地勢圖中標註,這道觀名爲紫煙觀,聲勢浩大,號稱當世道門祖庭,門徒過萬,修行者衆,其當代觀主,乃是真玄第八印的存在。”
“不錯。”大長老怔了下,說道:“你想讓紫煙觀相助我狐族?”
“有何不妥?”莊冥神色如常,緩緩說道。
“紫煙觀的道人,素來喜歡降妖除魔,我等妖族異類,踏出陰山之外,踏足人世之間,便會被視作禍亂人間,就地斬殺,根本離不開陰山。”大長老苦笑說道:“別說踏出陰山之外,就算我們安分守己,那些道人爲了煉藥煉寶,通常也會來陰山搜尋天材地寶,遇見我妖族異類,往往不問善惡,不問青紅皁白,一劍便斬了,拿回去煉丹煉寶……單是我狐族,近來百年,就有三十二名族人被修道人斬殺,皮毛拿去煉了法袍。”
“既然你們去不了紫煙觀,那麼我去如何?”莊冥問道。
“你去又如何?紫煙觀憑什麼助我狐族?”大長老問道。
“憑九陰泉的妙用。”莊冥笑道。
“這是我狐族至寶,立足之根本,又怎能拱手讓與紫煙觀?”大長老聞言,心中頓時一沉。
“此番危局,涉及狐族存亡,即便順利搬遷,千年之內也再無九陰泉可用,而且將要死傷過半。”莊冥說道:“就算這上千年間,九陰泉盡數上供,你也不虧……還保住了這許多狐族的性命。”
“可是千年之後呢?”大長老問道。
“先前我說,即便上供千年,也是不虧的。”莊冥淡然道:“可是我並沒有說,需要爲紫煙觀上供千年。”
“無須千年?”大長老怔了下,說道:“那要多少年?”
“百年之內,九陰泉仍歸狐族。”莊冥說道。
“紫煙觀只要我狐族百年的九陰泉?”大長老略有愕然,有些難以置信。
“紫煙觀偌大宗門,在如此利益面前,他們自然不會這般寬厚仁慈,更不會在百年之後,放棄九陰泉。”莊冥說道:“但百年之後,九陰泉仍歸狐族,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你有把握能在百年內取回九陰泉?”大長老訝異道。
“自然是有。”莊冥平靜說道。
“可是單憑九陰泉,恐怕未必能夠請動紫煙觀。”大長老說道。
“你低估了九陰泉的妙用,須得知曉,你族中危亡,便源自於九陰泉,此泉水之妙用對道門之人而言,更加重要……”
莊冥這般說來,他遙望西南方向。
驅虎吞狼,借力打力,他在東勝王朝時,蛟龍未成,便用過不少。
他的第一筆生意,不是憑藉乾陽和殷明強取豪奪而來,而是將七成的獲益,送給了當時淮安第三府的府尊大人。
哪怕他當時具有兩尊武道宗師。
但他終究不是攔路打劫的賊匪。
武力只是威懾,而並不能用來做生意。
當時那一筆生意,獲利十萬兩白銀,他送出七萬,給了府尊大人,又有五千兩白銀用來打點上下,餘下兩萬五千兩,才落入自家口袋當中。
當時他因爲這第一筆生意,這第一次官商勾結的代價,可謂頗爲心疼。
但是他更加知曉,若不與府尊大人合作,那麼這一筆生意他便做不成。
而生意做不成,連這兩萬五千兩都賺不到。
這就是他作爲淮安首富的第一步。
直至後來,發展愈發壯大,各地官員均有把柄落於他的手中,在其中佔得更大利益的,逐漸變成了他莊冥本身。
今次驅虎吞狼,將九陰泉拱手送與紫煙觀,與當年之事,有異曲同工之處。
“這種送錢的勾當,我向來是順手的。”
莊冥站起身來,平淡說道:“我這便趕往紫煙觀,三日之內便回。”
大長老停頓了下,說道:“空手而去,無有憑證,老夫命人取十二瓶靈泉,且作信物,交與紫煙觀。”
莊冥平靜說道:“你不怕我攜這十二瓶靈泉,就此一走了之?”
大長老深深看他一眼,說道:“你這一次,也算給老夫上了一課,若有心帶走這十二瓶靈泉,權且當作束脩,老夫便也認了。”
說到這裡,這狐族老者又自嘲了一聲,道:“老夫以往自覺聰慧,陰山中各族的妖王當中,以老夫行事最爲靈敏,處事最爲周全,但在狼王威勢之下,覺得一切思慮謀劃,皆成虛幻,它太過強大,強得任何計謀都無用處,各方妖王也都不敢爲我狐族與之交惡,因此,無論老夫如何思考,均不能破此危局,只能行險,搬遷全族。你這一來,卻替本族找到了另一條出路,老夫自愧不如……”
莊冥笑了一聲,收了靈泉,說道:“你是九陰山的妖族,眼界便也侷限在九陰山中,不曾想過山外的局面,那些斬妖除魔的道人,實際上也可以作爲你的助力。至於你所言的狼王之威……”
他笑着說道:“在太過強大的力量面前,確實是一力降十會,任何謀劃都成空談,但是狼王還不夠強大,至少沒有紫煙觀那樣強大,所以……謀劃還是有用的。”
若是狼王乃是巔峰真玄,紫煙觀也招惹不起。
那麼這個局面,便也沒法破解了。
但正如他所說的,狼王沒有那樣強大的力量,不足以讓紫煙觀過於重視,所以便可以借紫煙觀來驅虎吞狼,就此破局。
只不過說服紫煙觀,也不是一件易事。
單憑九陰泉,或許還不夠。
但是這座陰山,或許有更大的分量。
“此刻若有真龍之軀,這裡無論是多大的劫數,哪怕涉及巔峰真玄,我都能正面應對,擊潰大敵。”
“即便有再大的劫數,終究也大不過天南界及東洲各方老祖合力圍殺的那一場大劫!”
“可是失去真龍之軀,我便如同失去了力量,眼下沒有了正面應對劫數的資本,也就只能百般計較,玩弄一番心計。”
莊冥心中嘆了一聲,自從他修煉成真龍之軀後,往往遇事皆是以力破之,已經極少遇見這樣的局面了。
恍惚之間,他似乎回到了當初東勝王朝之時,憑藉乾陽與殷明,白手起家的時候。
實際上,至今也不過短短十餘年的光景,對他這樣的大修行者而言,只如彈指一揮間。
但此刻回想,竟恍如隔世。
或許是他修行太快的緣故。
也或許是他依然太過年輕的緣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