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太皇太后崩逝後,秦王寧昭悲痛欲絕。在羣臣連日苦勸下才終於肯爲太皇太后發喪大葬,並欲爲太皇太后守孝,一應國事,再不理會。羣臣哭泣跪止,國不可一日無君,忠孝自古難以兩全。從來天家就沒有守孝一說,陛下斷斷不可如此。秦王立志,必要守孝方休,在與羣臣的多番爭執之後,才只得各讓一步。皇帝親臨皇陵爲太皇太后守墓盡孝,但需以一日爲一年,守足三日回京理政,便當做是常人守孝三年一般。此三日,依足世間禮法守孝的規矩,任何國事家事,皆不票入。秦王只一心一意,克盡最後的孝道從此秦王之孝義,不但被史書留爲美談,也使秦國皇帝從此之後,留下了以三日之孝代三年,爲至親守墓的傳統。
這段歷史,在史書上也不過淡淡一兩句話帶過。甚至於,三日間,皇陵因不慎而引發的火災和宰相納蘭明因操勞過度而愚病在家,不能視事,也都沒有被提及。自然就更加不會說明,秦王守靈,素衣弔孝,不帶皇后繽妃,卻只帶了一個自幼一同長大的伴讀,納蘭玉!
夜極沉,極濃,相府之內,一片靜寂,只有書房中一點熒熒燈火,昭示着那位向外宣稱病重不能理事的宰相大人,依舊忙碌得很。
“你來了。”極輕極輕的聲音,在暗夜中,仿似並未響起。
書房跳動的燭火在窗上映出一個不斷扭曲變形的陰影,在夜最深的時侯,令人有一種如見鬼魅的感覺。
“整整三天,他都會守在皇陵,一步也不會離開。”
夜色中,天地俱寂,彷彿大秦國的宰相,只是在對他自己說話。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平時在宮中,他的行蹤出入,向來不定,只有每日上朝,是必然準時的。但是,正朝大殿前,是一片極之廣闊的空地廣場。除非你能一躍百丈,否則根本無法隱藏行蹤,你要明刀明槍,從外直殺進去,他早已得了訊息,從無數條道路上溜走了。可是皇陵不同,那裡草木繁盛,樹木衆多,又有各種護陵建築,再加上到處是白蟠靈旗,只要你隱藏身形,悄悄潛入,一擊成功,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成。”
蠟燭忽爆起一朵燭花,火焰異常燦爛得的亮了一亮,然後又迅速黯淡下去。
“隨護他的高手會有幾個,但想必是攔你不住的。這段日子,他傷心欲絕,已無力正常思考,只想把這場大喪盡力辦好,所以不會把宮中所有的高手都調去防備,你放心就是。”
天地間,依舊一陣靜默。
過了很久,很久,納蘭明才又輕輕道:“玉兒在那,你小心,別傷着他。”
是燭光再次閃爍了吧,所以那窗前的人影纔有微微的震動:“他爲什麼會在那?”
“因爲陛下失去了祖母,他不能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納蘭明輕輕嘆息:“這個癡兒,從來寧被天下人所負,卻不肯負天下人,只是……”他微微搖頭:“我不便對他說出你的打算,恐他告密,所以無法阻止他,而陛下這個時侯也確實需要一個人陪伴,於是才下旨令他伴駕。”
衛孤辰沉默了一會兒,才問:“我要殺了寧昭,他是在場之人,又會否有牽連?”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納蘭明挑眉冷笑:“那人若是不在了,朝中大權盡在我一人之手,什麼人有本事,把事情牽連到我的兒子身上。”
是因爲夜極深極冷吧,那一聲笑,也帶了些陰滲滲的寒意,笑聲乍起時,門窗緊閉的室內,竟似莫名颳起一股陰風。燭火一陣狂亂的跳動,納蘭明自然而然,低頭伸手去護着燭焰。然後,慢慢擡頭,不出意料,對面窗前那倏忽而來的人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慢慢放開手,怔怔地呆立了一會兒,臉上神色時悲時喜,竟是久久不寧。良久,忽的用力一掀桌案,所有的關係國家至高機密和未來動向的文檔書冊頃刻跌落一地,那一點小小燭火,也轉眼消逝無蹤。
在純然的黑暗中,只聽到一個急促喘息的聲音。
良久之後,才傳來書房門開聲、大步奔走聲,以及那彷彿壓抑着無數憤怒、悲涼、痛苦的大喝聲:“來人,給我立刻來人。”
急匆匆的奔走聲之後,是驚惶的請安。
守侯在書房園子外頭不敢擅進一步的管家領着四五個下人、兩三個侍衛,正驚慌失措的在納蘭明面前行禮,多少年不曾見相爺如此失態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納蘭明的臉在月光下,顯得一片鐵青:“傳話出去,我今晚受了寒,原本的病勢又加沉了,斷不能再理事,從今晚開始,相府緊閉大門,三天之內,不問任何事,也不接待任何客人。”
管家愕然問:“相爺,若是朝中大人們來請教國事,那……”
一向勤勉的納蘭明,就算是重病,也從不會放下國事,今夜這番吩咐,實在令下人無所適從。
納蘭明沉下臉來:“皇上都去皇陵守孝,什麼事也不顧了,我又爲什麼非得出頭。這段日子先是忙大婚,後是忙大喪,我就不能歇一會兒嗎?有國事……”納蘭明冷笑一聲:“朝臣們拿傣祿幹什麼的?能處理的讓他們自己處理,不能處理的,就等着皇上回來。
不過是三天,天也塌不下來。“他轉身就走,冷冷拋下一句話:”三天之內,就是天真塌下來了,也不必來報,我不想知道。“
身後是茫然無措的一聲聲應“是”,納蘭明腳步不停往前走,慢慢地在如許月色中,閉上了眼睛。一顆心,忽覺冰冷如霜。
三天,是生是死,是成是敗,也不過是這三天中的事了。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又何苦再這般辛勞奔忙,更何況……
慢慢地伸手按在胸口,慢慢地感覺到痛楚,慢慢地睜開前,恍惚中有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人,在虛空裡凝視過來,那美玉般的容顏、清澈純淨的眼眸,那本是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
忽如其來的痛楚,打擊得這一代權相,步伐都有些不夠穩定了。他知道,他急切的需要些什麼,來讓他忘掉這倏忽而來的痛。
“來人,在家妓中挑一個最美最擅歌舞的,讓她給我送最好的酒來。”
管家瞪大眼驚呼:“大人,不可,如今是國喪,前幾天城裡已爲犯禁的事,抓了不少人了,這……”
“國喪?”納蘭明慢慢地重複一句,忽的仰天大笑起來:“國喪!哈哈哈……好一個國喪!”
他笑得那樣瘋狂和肆意,讓所有驚望他的人,眼中漸漸浮起深深的震怖之色。
皇帝守孝,宰相生病,這可愁壞了秦國朝廷的大小官員們。雖說一般的小事,他們可以商議着做決斷,可有的大事,卻是無論如何,做不了主的。比如,已經出嫁,明明跟着楚王回國的公主殿下,忽然間在一支百人左右的軍隊保護下回到京城。
因爲公主是乘輕舟快馬,日夜兼程趕回來,就連報信的六百里加急快馬,也只不過比公主一行人早到兩個時辰罷了。兩個時辰裡,根本無法讓大家想到一個妥當的處理辦法。
原本這宮中內眷的事,自是用不着朝臣們操心,只要由內府的官員,報進宮去就行了,奈何,此刻的安樂不但是秦國公主,更是楚國皇妃,她回京弔孝,這便是重大的國際事件了。
可憐一干官員們束手無策,皇上找不到,相府的大門敲不開,而太皇太后的靈堂空空蕩蕩,已經沒有棺木了。
在這麼一個混亂的狀況下,以什麼禮節,什麼排場來迎接安樂,都是一樁頭痛的大事。
最後還是內府官員把事情報入宮中,由皇太后、皇后親自下令,一切俗禮皆免,直接將公主迎入宮中,這才令一干大小官員,全都鬆了一口氣。
安樂不顧辛勞,日夜兼程趕回京中。她本來不過是個柔弱女子,何曾受過這等顛簸流離之苦。只是她心痛親人之傷,竟不以身體不適爲苦,一路上未叫半句不適。待得趕回京城時,人已瘦了一圈。一入京城,便被迎入宮中。護送她的軍隊,自然在城外扎駐,不得進入京城。但性德與蘇良,卻是由她親自點名,指名要陪着她同入宮禁的。
內府的官員想要攔阻,被安樂怒目低斥幾句,即時汗若雨下,不敢再說什麼了。
誰不知道這位公主最受寵愛,誰不知道這位公主性子最是固執,太皇太后已逝,皇上又不在,還有哪個會出頭當惡人,硬要來管束她,再說她現在還是楚國王妃的身份,到了哪裡身邊帶幾個來自楚國的近人,也是對楚王的交待。誰又敢冒着影響兩國邦交的險,硬是不讓進呢!
即便是皇太后知道安樂要帶男子進宮,雖略有不悅,到底還是沒說什麼,畢竟安樂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很多事多少還是要注意分寸的。
安樂一進宮,皇后便親自來迎,姑嫂見了面,少不得抱頭痛哭一番。
安樂又問太皇太后靈堂設在何處,皇后一邊抹眼淚,一邊答:“陛下已親送太皇太后入皇陵而去了。”
安樂驚愕不解:“國母崩逝,豈有不停靈一月的道理,怎麼這麼快就送往皇陵?”
“太皇太后崩逝後,陛下傷痛至極,吐血暈眩多次,更加無心理政。是朝臣們恐陛下傷身太過,才勸陛下讓太皇太后早入皇陵的。”
安樂二話不說,轉身便往外去。
皇后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去皇陵。”
“胡鬧。”皇后低聲輕斥:“我們是後宮女子,若無旨意,本不該輕易出宮,何況皇陵重地,無旨更不可擅入,再說你是公主,哪能像小家女兒這般,擡腳就走的道理。就算要去祭拜祖母,也該先派人請旨,再令禮部籌辦,擇了吉日,擺齊了全副僅仗,纔好前去。你這般胡來,豈不叫人看輕了皇家!”
“哪裡等得了這麼多時辰。”安樂急道:“我趕回來就是爲了見皇祖母最後一面,這個時侯,誰還去管那些禮僅規矩。”
她用力一掙,想要甩開皇后,皇后卻恐怕她當真胡作妄爲,拚力拉着她不放手。
一個皇后,一個公主,這邊廂拉拉扯扯,別的宮人,早嚇得魂飛天外,勸也不是,扯也不是,看也不是,閃避也不是。正自爲難間,卻見無數宮娥太監,簇擁着皇太后快步而來。
遙遙見二人拉扯,皇太后即時沉下了臉,喝道:“你們在做什麼?”
二人都停了手,一起施禮拜見。早有知機的宮人湊近跪下,低聲說明原委。
皇太后面含怒色,冷冷掃視二人:“你們也太不像話了,一個是一國之後,一個是我大秦公主,就這麼當着楚國客人的面,拉扯爭執,別說皇家風範,便是普通詩禮之家的自律也沒有了。”
二人垂了頭,都不敢說話。
“皇后,如今陛下不在,宮中又辦大喪,萬事待理,你且忙去吧!”
皇后急忙應是,快步退去。
“安樂,你一路趕回來,也累了,先回你宮中歇歇。宮中大喪,就不爲你備宴接風了。”
“母后,兒臣想要……”
“我知道你一路趕回,就是爲了親自祭拜祖母,這一片孝心,天人可鑑。只是宮中自有規矩,不可輕亂。你想去皇陵也不是不能,我讓人飛馬去皇陵問過皇上的意思,只要皇上允了,即刻讓人輕騎簡從,護送你過去,便是那擇吉日、擺僅仗的事,也一概免了。
但在皇上點頭之前,就是我,也不能隨意做這個主張。“
安樂心中又急又痛:“母后……”
皇太后沉下了面容:“安樂,可是你嫁了楚王,便不再將秦宮的規法放在心中了?可是你覺得,我這母后的話輕如草芥,可聽可不聽?”
這話說得極重,便是安樂也不由微微一顫,退後一步,低下頭,輕聲道:“兒臣不敢。”
皇太后這才略舒一口氣:“這樣纔是。”嘆息一聲,略略揮手:“你去吧!”
安樂屈身行禮:“兒臣告退。”心中卻也不覺深深一嘆。
容若可以替她承擔下一切禮法規矩,爲她擋下所有的責任、責難,任她做喜歡做的事,看想要看的人,甚至可以放手讓她千里奔馳回故國,爲了她,甘心故意拖慢行程,在虎狼穴中多待些日子,而她自己的至親、自己的國家、自己從小長大的宮殿,卻不能容她一個小小的孫女兒,自由地撲向祖母的靈框,看她老去的容顏,真心地痛哭一聲。
夜色沉沉中的慈昭殿一片空寂清冷,素鰻白帳,飄搖無依,更是叫人平添一股寒意。
失去了主人的殿閣,冷冷清清,空空寂寂,只有幾個侍衛、太監,還在殿外守侯這清冷冷不再有主人的空寂殿宇。
直到遠處那輝煌的燈光迄逕而來,映亮一路輝煌。當值的太監、侍衛一起從守衛的地方竄出來,面面相覷,這麼晚了,皇上又不在,還有什麼人會來這不但沒了人,連靈柩都已不在的殿閣。
卻見前方無數宮娥、侍女左右分開,露出那一身重孝,在明月之下卻依舊清美無雙的安樂。
衆人一驚,急急施下禮去。
安樂淡淡道:“起來吧!我來祭奠皇祖母,你們不必服侍了。”
慈昭殿本是任何人,包括皇帝在內,不經通傳,都不得隨意進入的地方,不過,如今重要的人物不在了,也不過是一座廢敗的殿閣罷了。自然沒有人會對安樂的行動有所阻礙。宮娥們各捧香燭、花果,來往穿梭,很快便在殿中,佈下供奉之席。
安樂神色肅然,徐徐而入。性德與蘇良一直都行影不離,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莊然肅容,在靈位前盈盈拜倒,蘇良眼中也流露一絲傷感,而性德的神容卻只有萬年不變的清冷。
安樂在靈前雙手合十,徐徐三拜,然後才輕輕道:“你們都退出去吧,我要在這裡陪伴祖母的靈位。”
“公主。”侍奉安樂的女官低聲喚。
安樂眸中,淚光盈盈,竟是說不出地悲愴:“我不能送祖母最後一程,也該在祖母的殿中,多多陪伴祖母,今晚,我要在這裡祭拜祖母,好好儘儘孝道,不得招呼,你們誰也不要來打擾我。”
衆人不敢再多說什麼,紛紛退了出去。雖然性德和蘇良都沒動彈,但是他們是楚國人,不受秦宮法規制約,如今的身份是安樂的近身侍從,安樂對他們的陪伴亦是默許,自然也沒有人會不識相的多說什麼。
轉眼間,衆人就退得一乾二淨,沉重的殿門,迅速合攏,把那滿殿追念故人的昏黃燭光,全都關在那一個封閉的空間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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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皇太后與皇后都已經知道了安樂的動向。不過,只要這位宮中最尊貴最受寵,如今身份又極之微妙,不好打不好罵不好管的公主,不再鬧着親自跑去皇陵,她們也就輕鬆了。
以安樂與太皇太后的祖孫情誼,在不能親自去皇陵相送的情況下,到慈昭殿設祭,以寄哀思,也是人之常情,自是不必阻攔她的。
兩人不但都沒有什麼反對的意思,反倒叮吟太監們,一定要讓讓安樂好生祭拜,絕對不可打擾,以免她心中不快。
就這樣,慈昭殿的大門緊閉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近午時,這一場漫長的祭拜仍未結束,慈昭殿的大門一直沒開。
那邊皇太后已令人備了佳餚,爲公主接風洗塵,一敘別情,這裡安樂卻一直沒有出來。
直到皇太后派人來催第三次,纔有個管事太監耐不住,小心地在殿門外呼喚,喚得幾聲,都無人應,漸漸提高聲音也無人答之後,終於咬咬牙,告罪再三,強行推開殿門一看,空落落的大殿,竟沒有一點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