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孤辰知道死亡已是迫在眉睫。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多少,根本數不清。後背捱了幾記重擊,好像斷了兩根骨頭,身上也紮了好幾支箭。真是快要力歇了,竟無法再憑內力及時把利箭震開或卸力,生生讓那強弓硬駑從前胸扎進後背。肩上還有一杆斷開的槍,槍尖仍牢牢紮在他的血肉之中。
那個用槍的將軍,真是很傑出,很英勇的男子,挨他一道劍氣,整個胸膛都炸開來,居然還能在死前重傷他。
秦軍的精兵也實在令人佩服,無窮無盡,無止無息的強弓、硬箭、連珠弩,簡直就是專門用來圍殺武林高手的,再加上秦王的那幫內廷頂尖高手的聯手圓殺,也確實是威力不凡。
衛孤辰在心間冷冷地笑,他殺了多少人呢?那些無名無姓卻又無比強悍的秦宮高手們,一個個帶着不甘的眼神倒下去。那些英武悍勇的將軍們,往往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每一劍揮出,都會有漫天的血雨,都會有無數的生命摧折。依然無人能擋他劍上寒鋒,依然無人能阻他飛越的身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要死去了。
從來不曾這樣疲倦過,從來不曾陷入過這種苦戰,從來不曾感覺到身體如此滯重,四肢如此無力。
他劍鋒揚處,看起來無對無匹,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發幾劍。
他飛掠之時,彷彿這無數軍馬都追不上的他的影蹤,但是他知道,他再也無力衝殺出去了。
他將要死去了,可是,心間也無悲苦也無傷。他只是小心地把一點真氣凝於心脈處,無論如何,他不想被擒,只寧死戰。
就在這時,他發現,那不管他揮劍多少次,也井然有序,絕不動搖的秦軍陣形忽然大亂。
到處有人在喊叫:「公主,公主,不可傷了公主。」
他耳目何其靈敏,擡眸向遠處望去,卻見無限紛亂的戰場上,竟有個素服女子,輕裝策馬而來,而在她身前那人……分明,竟是……蕭性德。
衛孤辰的身形略略一頓,只此短短一瞬,身上便又添了兩三道血痕。他信手一劍揮出,七八名秦軍慘叫着斷爲兩截,可他的眼神,卻依舊遙望着前方。
身後勁風呼嘯,他頭也不回,一劍格去。金鐵交擊聲中,長劍一斷爲二,一把巨斧已是重重嵌進了衛孤辰的後背。
血肉撕裂的聲音和骨頭切斷的聲音,同時響起,然而衛孤辰的眼中卻沒有絲毫波動地信手將斷劍往後一擲。
禁軍中以豪勇而稱第一的悍將還來不及爲自己的攻擊得手發出一聲歡呼,就把木然的眼光望向插在咽喉的斷劍,然後,直挺挺地倒下去。
衛孤辰輕笑一聲,真是太沒用了啊!就算是已經體虛力弱,就算是之前的酣戰已經讓劍身受創不輕,就算那人力大斧重,但是,被人這麼一斧子把劍敲斷,還狠狠砍在背上,實在太丟臉了。
這樣沒用的人,死了,似乎也是活該。
他這樣漠然地想着,信手接過空中射來的一支利箭,以箭爲劍,拔擋格打,但眼神,卻分分明明,還是聚在遠處的。
想不到,死前,還能見到他。
想不到,他竟會看到,我這般可憐,這等不堪的樣子。
不知爲什麼,眼角有些溼,只是完完全全,沒有淚意。
他只是長笑出聲,這一生,最淒涼,最狼狽,最可笑,最醜陋的樣子,終是叫那人看得盡了。
男兒至此心如鐵!
他在長嘯聲中,躍起,飛馳。
紛亂的戰局裡,無數人在他面前濺血,無數個身體在他前方被震飛,他所過之處,剎時間開出一條血路。
四周都是驚惶的呼叫:「保護公主」
四周都是拼了命想上前來阻攔他的人。
完美無缺的秦軍陣形終是崩散潰亂起來了,然而付出這樣的代價,卻依然沒有人能攔得住他一時一瞬。
雖然前進的道路上,並沒有少流他自己的血,雖然腿上又多了一支箭,背上也又鑲了一支鐵疾黎,但這對他來說,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公主?」他冷笑,縱是萬馬千軍,縱是身殘體傷,但他若立定下心,要殺一個人,依舊不會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攔他。
安樂眼睜睜看着漫天寒光中,那可怕的妖魔直驅而來,無數的火把躍動中,那人的樣子,更加猙獰而勝於鬼怪。
瑟縮只是一瞬,她卻立時挺直了腰,她是大秦國的公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讓國家宗室因她而蒙羞。
她聽到身邊蘇良倒吸了一口涼氣,持劍貼近過來,她也看到性德一語不發,把馬催前,半攔到她的身前,她聽到四周到處都是驚慌的叫聲、紛亂的腳步,然而,在這一刻,她忘了害怕。她只是很努力地挺直腰,昂起頭,睜大眼,以平生至大的勇敢,正視那一路帶着死亡和血腥逼近的魔鬼。
遙隔數丈距離,衛孤辰幾乎是漫不經心地信手把箭甩向了前方。
前方,是那個被稱爲公主的尊貴女子。
公主?大秦國的皇族貴人啊!
他幾乎是帶點冷譏的笑意甩出了那一箭。然後,他看到了那樣一雙明明震怖畏怯,卻努力堅強的眼眸,那一張清美俏麗如玉如雪的臉容。
如此玉雪兒,豈堪虎狼摧。
忽然浮起的熟悉感讓他記起來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救過這女子。不介意仇恨,不介意身分,只爲一份不平,他救過那個無助守在兄長榻前的小小女孩兒。
她是秦國公主,但身爲公主,並不是罪過,她依然是個無辜的,不會武功的弱女子。
震動只是一瞬,擡眸處,他看得到性德略蹙的眉峰,以及那種掩護保衛的姿態。
他要保護她?
衛孤辰淡淡一笑,屈指一彈,一道指風重重擊在了飛射而出的箭尾。
那一箭,勁急狂猛,士兵們雖飛奔過來想要阻止,卻誰也沒有機會構得上箭尾。一名勇悍將領持盾躍起,在空中,用鋼盾生生擋在箭前。
箭盾相交,竟響起如擊敗革的聲音,那一箭,直接穿過百鍊精鋼的巨盾,直接穿過血肉之軀的身體,不受絲毫阻礙地往前飛射。在那將領帶着一串鮮血慘叫落地時,一名內廷高手也堪堪趕到,只來得及雙手一合,夾住箭身,然後全身一震,雙手響起一串骨節相撞聲,兩隻手虎口一起迸裂,那一箭,生生自他十指之間穿了過去。
其他高手,不是還在遠處,鞭長莫及,就是正在飛掠急趕,依舊不及趕至。
所有人都眼睜睜看着那一箭疾飛而至,那無對無匹的一箭,快得連目光都不及追尋箭上的寒芒。
勁箭自性德身旁掠過,他的衣和發被箭上強大的氣勁帶得飄飛而起。
勁箭速度快得以蘇良的武功堪堪只來得及揚起劍,根本沒有時間格擋,就眼睜睜看着那一箭襲到安樂鬢旁臉側。
在那之後發生的事,已經沒有什麼人看得清楚了。
所有人都看得到,高貴的公主驚呼一聲,應箭從馬上直落到塵埃。
如此恐怖的一箭,終究還是射中了!
這個認知,讓整個戰陣爲之大亂,軍心皆散,而領軍的左伯倫幾乎沒把牙齒給咬碎了。好好兒的一位千金之軀的公主跑這裡來湊什麼熱鬧,如此一來,就算他們完成了圍殺任務,等着他們的,也絕不是恩賞。前途命運,簡直一片黑暗啊!
黑暗也確實降臨了。
就在全軍因安樂墜馬而亂之時,原本這被火把照得亮如白畫的天地之間忽地煙霧四起,人心本已慌亂,再加上剎時間濃煙瀰漫,人人的視線僅僅只能看清數步之遙的距離。
左伯倫應變奇快,這濃霧來得太快太濃太不合情理,他當即大聲嗎斥:「所有人各歸本隊,緊守位置,護住好燈火,身邊凡有面目不熟者,一概擊殺……」
他的命令下得不可謂不快,然而變化卻比他的決斷更快。
隨着濃霧升騰,四周火把紛紛熄滅,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悄然掩去天地間一切光明。
昏暗中,士兵們根本無法看清前路,分辨敵友,四面八方都有人驚呼慘叫,受傷流血,情形一時間混亂不堪。
各處將領都大聲叱喝下令,試圖控制形勢。
「各部集中,不可輕動。」
「放箭,對刺客的位置放箭。」
「不能放箭,小心傷了公主。」
「快點火。」
「火把好像都點不着了。」
「守好關卡,別讓刺客跑了。」
到處都是命令,每名將領發出的命令又常互相矛盾,士兵們根本無所適從,不知該聽誰的纔好。
就在這極短的一個黑暗瞬間裡,衛孤辰居然一直沒有受到攻擊。
離得遠的人不敢胡亂攻擊,怕傷及安樂,靠近他身邊的士兵,則莫名其妙地紛紛倒下去。
黑暗中他聽風辨位,已清晰地感覺到在士兵之間有人暴起施襲,正如他清楚地感應到地底那不尋常的波動一樣。
然而,這一切,他暫時都無心去在意,因爲在那一片黑暗中,有一個人正輕巧無聲偏又極之迅急地靠近過來。
是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也同樣看不清事物,然而不需要眼睛來確認,他也知道來的是誰。那樣的輕巧靈敏,卻感覺不到一線氣機的波動,那人沒有武功,卻比天下所有的高手更強大,更靈活。
這樣極至的黑暗中,他卻似在朗朗白畫間行動,避開沿途每一個士兵,繞過地上每一具屍體。
他來到身旁的這一刻,地底的異動已到腳下。
衛孤辰左手微微一動,便待有動作,他的命運只能由自己掌控,有誰能擺怖,又有誰可支配?
然而,那一隻手在黑暗中伸過來,無比準確地握住他的手。
衛孤辰略略震動,身形微挫,這一生一世,他不曾想過,那人會主動握他的手。
黑暗裡,他看不清那入神容,他想輕輕問「爲什麼」,卻又最終沒有出聲。
「衛孤辰,信我。」依然是清朗淡漠的聲音,依舊不含半點情懷。
銀針在黑暗中劃出淡淡的光影。
衛孤辰的遲疑只是一瞬,最終沒有避開。
當銀針沒入他胸口的那一刻,腳下的地面,倏然塌陷。
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心中一片安寧。
蕭性德,我……信你。
衛孤辰負傷遁走、安樂公主受傷昏迷、納蘭玉瘋癲不醒的消息,同時傳到大秦皇宮。
寧昭甚至沒有花一分一毫時間來憤怒失落,他只是飛快地下令,調集最好的太醫,準備最好的藥,派出最舒適的儀仗來迎接安樂和納蘭玉,派出許多隱密的人物去皇陵查看戰後境況,向天下百姓宣告皇陵發生火災的消息。他同時調動所有人馬、一切力量,搜拿重傷的衛孤辰,隔絕水陸各條通道,召回這次圍殺的所有首領人物,一個個細問整件事的過程。
他思緒周密,決斷迅快,一道道聖旨被立刻送出宮去,帝王的英明果決盡顯無遺。
只有多年來一直服侍他的貼身太監們,看着他漠無表情的面容、冷沉如冰的眼神,會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整個京城都被攪得一團亂,寧昭幾乎動用了所有的軍力,凡人力所能搜到的地方都搜索一遍,所有的道路,全都被封得連蚊子都飛不走一個,每天都會有很多人被捉拿下獄,其聲勢、動作,比之當日容若被捉,蕭逸在濟州城發動軍力搜查追拿的陣式,半點不差。
然而,這樣的勞民費力,足足過了三天,依然沒能找到衛孤辰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