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東天,如霜般的光華照在東林城的廢墟上,顯出格外的陰冷。
原來的東林城已是毀於一旦,如今的廢墟經過清理後,倒也是能夠安營紮寨,以供殘餘的天兵、鼎湖派中人還有從昊天鏡碎片中放出的難民居住,但不散的血腥氣和無處不在的陰冷,卻是讓天兵們人心惶惶。
與太平教的這一戰時間雖短,卻萬分慘烈,難民、太平教中人、天兵,死亡人數因爲最後的那場風暴而難以確定,只能大致估算爲四十萬左右。
要不是姜離以昊天鏡碎片和人種袋收人,太平教的黃天救走了部分人馬,死傷之人至少要翻一倍。
鮮血、怨氣滲透到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掘地三尺都能看到血色。被風暴絞碎的骨粉於夜幕下隨風捲蕩,形成了濃濃的煙霾,而比較大塊的骨片則是和砂石一同在夜晚的大風吹拂下滾動,發出了一種空洞又密集的古怪聲響。
在這裡,死亡成爲了一種真切的、看得見的夢魘,纏繞着每一個從大戰中活下來的人。
這片區域已是徹底沒了生機,就算日後東林縣的縣城會重建,也不會選擇此地。怨氣、死氣、煞氣,都是嚴重超標,也就是如今乃是五濁惡世,否則的話怕是會化作一片鬼蜮,內中誕生出一堆修羅惡鬼。
可饒是如此,長時間停留,也依舊不是一件好事。
另外,此戰雖然沒有出現四品隕落,但各個帶傷。
尤其是殷屠龍這個最剛的四品,和巨靈神大戰,身處風暴的中心地,還強行抵擋風暴,護持附近的己方之人,傷勢是最重的。也就是他容納了三壇海會大神的道果,擁有五蓮之體,否則怕是有生命之危。
此時,這小道人正繃着一張臉,雙目緊閉,懸浮在半空盤膝趺坐,正在運功療傷。
其所處位置乃是縣衙的廢墟,在此處還有天璇與公孫青玥師徒,玉虛觀申侯道人,以及墨門的談無爲。
“此戰雖是擊退了太平教,卻也是慘勝,東林城已成了一片煞地,不可久留。”
申侯捻着長鬚,搖頭道:“幾位道友,貧道的師弟如今身受重傷,難經煞氣,是以貧道打算······”
“閉嘴!”
殷屠龍突然睜眼,斥聲道:“貧道還沒傷到臨陣脫逃的地步。”
“啊這······”
突如其來的一聲,讓申侯面色訕訕,而殷屠龍則是一臉厲色,“不就是幾個魑魅魍魎想要落井下石嗎?貧道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你要是怕死,那就滾回觀裡去,貧道可不怕。”
百里之外的那兩方雖然有所隱藏,但在場的幾位也非是一般人,自然不會沒有發現。
天璇本身就是易道高手,而玉虛觀亦有太乙神數這等佔算絕學傳承,殷屠龍本人不好此道,可看申侯這麼臭的名聲還能活得好好的,易道造詣八成不淺。
而對於在場的衆人來說,若是換做戰前,這暗處的不懷好意實際上是沒什麼威脅的。可現在衆人基本帶傷,尤其殷屠龍還遭了重創,真要是鬥起來,敵方肯定要捏這軟柿子。
雖然姜離用了空城計,暫時懾住了兩方人,可誰知道這計能有多久效用呢。
申侯正是擔心這一點,才提出要帶殷屠龍回去療傷。以他的手段,外加玉虛觀的兩位不是目標,當可安然離去。
他這想法倒也不過分,此前這兩位也是出了大力,殷屠龍還是爲此受重創的,此時離開,也絕對沒人可以指摘。
然而殷屠龍本人卻是不願。
他人無可指摘,殷屠龍自己過不去自己的那道坎。屠龍道人一輩子要強,怎麼可能願意在這種時候和淨壇使者一樣喊着散夥,就這般回玉虛觀去。
他這句話可謂是相當不顧情面,但申侯卻是見怪不怪般,只露出無奈之色,“師弟啊,貧道成天遭人喊打,早就練出一身逃命本事了,貧道是怕死,但貧道還不至於死在這裡。貧道這是怕你死啊。”
說話時,申侯不着痕跡地看向其餘人。
他這番話可不是給殷屠龍說的,而是說與其他人聽的。
話都這麼說了,其餘幾位要是不給點反應,那就說明他們不講仁義,也能給殷屠龍留下不好的印象。殷屠龍本人要不要留下是一回事,其他人講不講仁義,會不會體恤同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這師弟啊,都一把年紀了,還像個年輕人一樣,一直處在叛逆期,處事就講究一個別扭。真要是其餘人只想着留人下來一起對敵,殷屠龍反倒可能要走了。
只是殷屠龍心性雖然和年輕人一樣,但閱歷還是在那裡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申侯的意圖。
他當即就是揚聲道:“申侯,我要和你割袍斷義。”
“好好好,等回去了,隨你怎麼割。”申侯道人哄孩子似的說道。
“好字說一遍就夠了。”
師兄弟兩人吵吵嚷嚷,倒是沖淡了幾分凝重。
只是話題已經挑起,卻是難以迴避了。
其實以天璇的實力,如果只是離開,那還是沒問題的,最多也就是被逼着走。就連剩下的人馬,也可以用昊天鏡碎片或者人種袋帶走。
但那樣的話,本就是慘勝的戰況也許就會被某些人扭曲成敗退,姜離的權臣三件套不好拿了,並且還會因爲被敵人察覺虛實而落入被動境地。
這一退,再想進,可就難了。
並且,若三品出手,說不得也得做些取捨。
但還不等天璇開口,談無爲便率先道:“本門的墨者在半個時辰前以秘法傳遞了信息,盧川郡的太平教人馬被鼎湖派開陽長老、雲九夜攜上清派強者一同擊退,若是能讓他們前來支援,當可增加不小勝算。”
且這股援兵若是來了,殷屠龍和申侯也就無需爲撤走之事爭執了。
殷屠龍聞言,頓時眼前一亮,但天璇和公孫青玥卻是沒有立即做出迴應。
掌門公孫棄現在已經被實錘爲黃天,但天璇卻無證據證明他就是太平教背後的黃天,自然也就不能以此拿下雲九夜。
雲九夜帶人擊退太平教,已是有功,若再支援此處,還能分潤這邊的功勞。再加上朝中還有姬氏的支持,加上聯盟上清派,能讓天璇都不好動他。
甚至於,還可以此來扼制姜離的進步。
‘掌門教出了個好徒弟啊,見縫插針的手段雖比不上姜離這隻小狐狸,但也不差。’
天璇心裡想着,同時出聲問道:“徒兒,你怎麼看?”
一旁的公孫青玥立即轉頭,看向山洞的方向。
因爲她知道,某人叫的徒兒絕對不是自己。
果不其然,天空中的八景異象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姜離的身影悄然來到。“弟子認爲,此事易爾。”
姜離大步走近,向着衆人行了一禮,然後道:“我有一計,可讓那兩方自發退走。”
“哦?”天璇似是起了興趣般,“計將安出?”
“只要說動佛國之人,驅狼吞虎,困局自解。”姜離雲淡風輕地道。
這計劃還當真簡單,卻也有效,如果當真能夠實現的話······
申侯眼神古怪地看着姜離,道:“若是貧道沒記錯的話,姜道友之前還奪了佛國的寶貝吧?”
你搶了佛國的東西,現在還要佛國助你,你莫不是把佛國當成冤大頭哦。
不過天璇似乎相當相信姜離,直接問道:“該如何行事?”
“無需其他,只要弟子再去見一見佛國的菩薩便是。”
姜離說到這裡,頓了頓,看向申侯道人,“最多請申侯道長陪我走一趟。”
“好,就讓申侯師兄也走一趟。”殷屠龍當即替申侯拍板答應。
“喂,師弟!”
看得出來,申侯道人相當不願意冒險,不過在殷屠龍說出“伱不上就我上”後,他就上了。
這位雖是承載了申公豹道果,但有事他是真的上啊。
兵貴神速,一刻鐘後,姜離和申侯道人便已是出發,一人御風,另一人則是騎着一頭龍鬚白虎。
隨着他們離開廢墟,百里之外的兩方自然也是有所察覺,同時關注過來。
申侯道人頓時就是背一挺,在龍鬚虎背上坐的筆直,同時將右手縮在袖中,暗自掐算。
一邊算着,他還一邊輕咳兩聲,道:“咳咳,這個···姜道友啊,就我們兩人,是否太過冒險了,之前天璇道友可是察覺到有三品的氣息出現的。”
“兵貴在精不貴在多,有我們二人,已是足矣。”姜離胸有成竹地道。
“精兵?貧道現在改名叫申兵還來得及嗎?圖個吉利。”申侯輕嘆道。
他是越來越感覺離譜,常年逃遁的經驗正在告訴他,他正步入險地。
可沒辦法,誰叫自己攤上了那麼個師弟呢。
“仍是氣派的名字,不改前輩之風範。”姜離笑道。
揶揄的語氣,倒是讓申侯聽出了幾分信心。不怕主事人心大,就怕這主事人自己都沒信心。
申侯也輕笑出聲,道:“若是能解此圍,也算是長了臉了,便是當個精兵又如何。”
說話間,二人已是飛出了數十里路,距離佛國之人所在逐漸接近。
姜離卻在此時突然下降,帶着申侯落到下方的一處山崗上,道:“前輩,你就在此地,莫要走動,我去去就回。”
“不要貧道跟隨?”
申侯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這說服的計劃了,怎麼一副要跑路的樣子。
不過姜離既然這般說,那他也樂得呆在此處。
而姜離則是再度御風,飛向目的地。
百里之距轉眼即過,眼前有佛氣橫空,令得夜晚的天空都鍍上了金黃之色,朵朵祥雲排布,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其中一朵祥雲上,剛猛雄渾的氣機牢牢鎖定着姜離。
佛國的注視還真是一點都不做掩飾,擺明了就是要讓姜離這邊知道他們正在盯着東林城廢墟。
雖然被空城計給懾住了腳步,但佛國這邊也未真被嚇得不敢冒頭,而是繼續做着試探。
當然,從這百里之距來看,他們也是想過退路的,真要是察覺到是塊硬骨頭,那便第一時間潤走。百里的距離,就是預留給脫身的時間。
姜離身周隱隱浮現模糊的異象,氣機的鎖定都在那異象之前消磨,他凌空漫步,緩緩接近,掃視四周,笑道:“怎的不見白蓮聖母菩薩?還有,不知是佛國的哪位大士臨面,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在空中迴盪,形成了明顯的波流,倏然間,掃蕩過廣力菩薩身後,激出一道精純的佛光。
“嗯?”
驚異之聲響起,那佛光外擴成圓圓坨坨的一輪光環,顯露清淨自在、智慧圓滿的意境,一尊金黃色的法相在光環前凝現,紺青色的眼眸注視着姜離。
‘頂結五髻,爲大日五智,手持智慧劍,是文殊。’姜離見此相而心中暗語,眼中的八卦緩緩轉動,‘是法相,不是本體。’
與此同時,一朵白蓮自天空落下,化作蓮臺旋轉,道道空明流光匯聚出一道素白的人影。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白蓮聖母端坐蓮臺,徐徐落下,手捏印訣,身後現出真空家鄉,“姜施主,當日奪我人種袋,今日還敢主動來訪,當真是好膽氣。”
‘也是法相。’
姜離一眼看出白蓮聖母這具身體的本質,同時哈哈一笑,道:“菩薩說笑了,當日姜某就已經說過,是借寶,又怎說得上是奪?今日,姜某就是特地來還寶的。”
說着,姜離輕擡右手,一個鼓鼓脹脹的破布口袋出現在手上,令得三位菩薩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聚焦過來。
現在的人種袋,可不再是單純的寶物了,它裡面除了裝着佛國的歡喜羅漢以外,還被姜離收入了數十萬的難民。
若能取回這人種袋,就相當於收穫了數十萬的信徒,這收穫······
光是想想,都是一件美事。
對於修煉勾招法的佛國修行者來說,信徒永遠是最能勾動心絃的存在。如果不能勾動他們的心絃,那隻能說明信徒的數量不夠多,得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