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已被迎到前廳,宣旨的還是吳才。
詠善來到前廳,一眼掃過去,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吳才站在廳中,捧着聖旨長身而立,身後竟還有八名侍衛,一字排開。
那侍衛服色和尋常宮廷侍衛不同,腰帶系的是紫紅色,分明是體仁宮裡炎帝身邊的親隨近侍,這些皇帝身邊的近侍每一個都是從官宦世族挑選出來的驍勇子弟,在皇帝身邊伺候,只聽皇帝一人調遣,此刻在吳才身後一站,個個腰間佩刀,殺氣騰騰。
吳才見詠善到了,高聲道:“詠善接旨。”
常得富不敢逾越,趕緊在門外走廊邊上跪下,低着頭下敢擡。
詠善趕前一步,從容地立定、理裝、跪下叩拜。
吳纔等他跪好了,展開手裡裹着黃綾的聖旨,正要開口宣讀,門外傳來動靜。
詠臨恰好此時急匆匆帶着太醫回來,他步子急,進門前也沒空先聽聽門裡的動靜,一腳跨進來,才發現一個內侍捧着聖旨在廳中央站着,本人則跪着。
他這才知道自己亂撞了,輕輕“啊”一聲,要把伸進去的一隻腳縮回來。
吳才卻開口道:“詠臨殿下不必迴避,皇上吩咐過,若詠臨殿下也在,一併聽旨。”
詠臨愣了一下,走進來和詠善並肩跪了。
吳纔等他們兄弟跪好,定定神,把剛纔合上的聖旨再穩穩展開,臉上端起正容,一字一字地念。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命吳才代問御史恭無悔一案,詠善須據實回奏,不得隱瞞。”
詠善微微驚訝,恭無悔不過是個小小御史,已經人了天牢,怎麼問案子問到頭上?滿心裡想不出個究竟,只能兵來將擋,磕頭道:“兒臣領旨。”
吳才把讀完的聖旨捲起來,因爲還要奉旨問話,這是皇帝口諭,所以仍舊讓兩位皇子跪着,聲音沒有起伏地把皇上要他問的話,一句接一句的拿來問。
“詠善,你有沒有曾到天牢去和恭無悔見面?”
詠善一聽,就知道皇上那邊一定已收到什麼風聲,去天牢的事絕抵賴不了,毫不遲疑地答道:“有。我是,輔助父皇料理朝中事務,恭無悔是御史,因構陷朝廷大臣入獄,這是朝中之事,所以我到天牢見見恭無悔,過問一下。”
炎帝還有一個問題,是問他爲什麼要去見恭無悔。
吳才見詠善已經徑自答了,就點了點頭,直接跳到下一個問題。
“恭無悔在朝中有什麼人要害他,你知道嗎?”
詠善心如電轉。
恭無悔彈劾了詠升的舅舅,詠升要害恭無悔,他是知道的。
但如果牽扯到詠升,萬一詠升反咬一口,又拽出詠棋偷偷給冷宮裡的麗妃送信的事來,那又怎麼辦?
況且給詠棋送信的人,就是正和自己並肩跪着的笨蛋弟弟詠臨。
這不能說。
詠善裝作沉吟片刻,答道:“恭無悔是御史,得罪的官員不在少數,自然有不和睦的。不過這都是朝廷公務,也不該到要害他的份上。我不知道有誰會要害他。”
“你和恭無悔私下有無交往?是否有宿怨?”
“過去只在朝堂上遠遠見過,除了天牢一面,並無私下交往,更無宿怨。”
“天牢見面時,有什麼人在旁?”
“沒有。只有我們兩人。”
“說了些什麼?”
恭無悔說的那番炎帝故意將詠棋立了又廢的話,是絕不能說的。
詠善神色一點也不露端倪,從容道:“我說他雖然是御史,但上奏彈劾也要有證據,不該莽撞,勸他以後做事小心謹慎,不要再犯錯。”
“在天牢裡,有私下交予恭無悔什麼東西嗎?”
詠善腦子裡閃電一樣掠過恭無悔拿出的小白瓷瓶,口裡道:“沒有。”
“剛纔說的這些天牢裡的事,有何人證?”
“有。恭無悔就是人證,他可以證實我的話。”
吳才沉默一下,木板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帶着不敢太明顯的嘆氣,低聲道:“殿下,恭無悔不能給您作證,他今早死在天牢裡了,是被毒死的。”
詠善大吃一驚,地磚上的寒意直透進膝蓋,冷得渾身一顫。
死了?
怎麼可能!
正驚疑不定,耳裡又鑽進吳才又平又冷的聲音,“詠善,你爲何逼死恭無悔?”
這是炎帝要吳才代問的,想也想得到炎帝當時冷漠無情的神情語氣。
詠善俊臉微微抽搐一下,勉強保持平靜,搖頭道:“我沒有逼死恭無悔。我到天牢,只是勸他謹慎辦公,改過自新,絕沒有要逼死他的意思。”
“你在天牢裡,有交給他毒藥,迫他自盡嗎?”
“沒有。”
“你有威脅恭無悔,若不在牢中自盡,就禍及家人嗎?”
“沒有。”
“恭無悔的兩個兒子在京師外郊被人打至重傷,是你派人指使的嗎?”
“沒有,這事我根本不知道。”
“恭無悔被囚在天牢,除了你外,沒別人和他私下見過面。過問,可以召刑部官員詢問,不該輕易到天牢禁地,你爲什麼偏偏要親自去見他?”
“這”詠善咬着雪白的下脣,沉聲道:“這是我想得不周到,疏忽了。確實應該先召刑部官員來問的。我認這一條不謹慎的罪。”
“恭無悔曾經上奏,力諫皇上不要過早冊封淑妃爲皇后,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恭無悔和你談話後就服毒了。這你怎麼解釋?”
一陣冰冷掠過詠善挺直的脊背。
這些問題個個裡面都藏着刀子,串起來就是個天大的陷阱,要把他困在裡面活生生弄死。
詠臨在旁邊跪着,聽着吳才奉旨轉達的父皇問話,也是一臉驚惶。
他雖然不知道恭無悔是何方神聖,不過只聽着這一句接一句的責問,就知道詠善成了逼死恭無悔的最重要嫌犯。
殺人,殺的還是關押在天牢中,曾經力諫不要冊立自己親母爲皇后的御史,這條罪名如果坐實了,詠善哪裡還有活路?
“我用不着解釋,”詠善英俊的臉像雪一樣蒼白,擡起頭,直直地看着吳才,
“神目如電,善惡必報。我不知道恭無悔上奏的事,也不知道誰指使人打傷了恭無悔的兩個兒子,我到天牢,是去過問恭無悔擅自彈劾大臣一案,勸他躬身反省,謹慎辦事,不要辜負皇上信任,沒有給他毒藥,也沒有逼他自盡。”
吳才被他黑如琉璃的幽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心裡不由一悸,皺起眉嘆道:“殿下只管放心,小的會把殿下的回答全部據實向皇上回復。唉,可惜沒有人證,若是……”
“有物證。”
“什麼?”
“我有物證,”詠善猶豫片刻,才道:“我在天牢裡勸告恭無悔一番後,恭無悔很懊悔自己的所作所爲,還親自手寫一封書信,上面言辭恭謹誠懇,表示要躬身自省,以此信爲約,要我留下這信,好日後看他的改進。”吳才皺緊的眉頭略鬆了鬆,掩不住替詠善而發的一絲驚喜,只是因爲正奉旨辦事/不敢輕忽,面上還保持着肅容,點頭道:“既然是恭無悔親筆書信,該能算是確鑿的物證了。書信在哪裡,請殿下立即取出來,我一併呈給皇上。”
“就在內室,我去取。”
詠善站起來,出了正廳。
詠臨一直扭頭看着他,見他跨出門:心裡放心不下,也顧不上自己是不是該繼續跪着聽旨,猛然站起來叫道:“哥哥,我和你一道。”追上詠善,和他一起朝內室走。
吳才也沒有叫住他,耐心地在廳裡等。
常得富遠遠跪在門外,被北風吹得直哆嗦,見詠善和詠臨出來,經過身邊,忙攏着袖子起來,縮着頭小心翼翼地跟在兄弟倆後面。
到了內室,詠善扳動機括,露出密格。
密格里面放了好些東西,光是信箋就有好幾封,另外還有些零碎東西。
詠善看着那密格,半晌沒動靜,眼眸裡一忽一忽閃着幽暗的光。
詠臨卻又急又怕,耐不住性子,“那恭無悔給哥哥的信就在裡面嗎?我來找。”
伸出手把裡面看似書信的東西一把撈了出來,一封一封地拆開,匆匆一溜眼,就丟開一封。
不到一會兒,一迭書信都被他打開看過,沒有一封是的。
“怎麼沒有?”
詠臨疑惑地問了一句,性急起來,索性把整個密格全抽出來放在地上,將裡面的東西細細篩過一遍,還是沒有。
詠臨也知道這書信找不到後果有多嚴重,不由擔心起來,站起來握着詠善的肩膀扳了扳,“哥哥再想想,是不是放別的地方了?”
詠善身子僵得像石塑似的,一直漠然看着詠臨徹翻密格,被詠臨一扳,吐出一口涼氣,輕輕問:“找不到,是嗎?”
“找不到,”詠臨着急地道:“哥哥,這可怎麼辦?你是不是忘在別的地方了?放的地方不對?”
“不對?”詠善緩緩咧開嘴,慘然一笑,喃喃道:“這纔是對的。這麼好一個絕命局,怎可能漏掉這一環,不在這裡戳我一刀子,他們怎麼絕我的命?我真是個傻子,怎麼事到臨頭纔想到這個。”
一會兒,又猛地變了口氣,皺眉道:“不會,不會,他不會這樣害我。他從不害人,一定是他們逼他的。難道他恨透了我?恨透了我……”語調傷心到了極點。
一會兒忽然又面露微笑,“不可能,不可能。”
詠臨被詠善弄得心裡發毛,戰戰兢兢起來,“哥哥,你快想想辦法,吳纔在廳裡等着呢,哥哥,你別笑了。”
詠善烏黑的眼睛盯着他,緩緩的,終於凝起焦距,慢慢斂了笑容,開口喚了一聲,“常得富。”
“在。”縮在角落的常得富站出來一點。
詠善平靜地問:“詠棋來過這裡,是嗎?”
詠臨心臟怦通一下驟跳,又驚又詫,“哥哥,你是說詠棋哥哥他……不,他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他不能接受地搖頭,眼睛盯在常得富臉上,看見常得富一臉悔色地點了點頭,頓時僵住,呼呼地開始喘粗氣,喘了一會兒,猛地跳轉了身子叫道:“我要他還你,我要他還你!一衝出門去。”
詠棋和詠善和好如初:心裡重擔煙消雲散,被詠善好言安慰着睡下,正做着這些天都不曾得的安詳美夢,忽然天地變色,耳邊響起一聲巨雷,直轟頭頂。
詠棋驚出一身冷汗,猛地嚇醒。
“哥哥!詠棋哥哥!”
身子被誰粗魯地搖晃着。
詠棋睜開眼睛,看清楚是詠臨,詫異地剛要發問,詠臨已經急切得不行地開口,“是不是你拿了詠善哥哥的信?那個御史恭無悔的親筆信?”
恭無悔的親筆信?
詠棋彷彿被一條冰冷的毒蛇鑽進了耳朵裡,驀地渾身透骨的寒意。
那感覺,就好像剛剛從刑場上被赦免的死囚,下了刑臺又忽然被重拽上去再次處斬一樣。
他猛地哆嗦一下,“什……什麼恭無悔的親筆信?”
詠臨握着他細弱的肩膀一陣亂晃,幾乎哭出來,苦苦央道:“哥哥快還出來。我求哥哥了,人命關天,開不得玩笑,就算詠善哥哥再對不起你,你打他罵他,從今以後不理他都行,就是……就是不能這樣害他!”
詠棋心臟一縮,“什麼人命關天?我怎麼害他了?”
“恭無悔死在天牢裡了,父皇疑是詠善哥哥逼死了他,派了吳纔過來宣旨查問。”
詠棋腦子裡轟一下,全懵了。
“吳才說那個恭無悔和詠善哥哥見過面,又說什麼冊封母親當皇后的事……”事情太急,詠臨又知道得不多,說也說不清楚,一跺腳,“反正……反正現在只有那封恭無悔的信可以說清楚這事。哥哥,你把信還出來,求你了,哥哥。”
拉着詠棋的袖子,兩眼乞求地看着他。
見詠棋直瞪着眼睛,一點聲息也沒有,詠臨只道他還不肯原諒詠善,撲通一下跪在牀前,嘶聲道:“好哥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犯不着要他的命啊!你把信還給他吧,饒了他這次。好哥哥,我代他給你磕頭了,求你大發慈悲,高擡貴手……”彎下腰,在石地磚上叩叩叩地磕起頭來。
“詠臨!”詠善閃入房中,一把將詠臨從地上強拽起來,仔細一看,弟弟額頭已經磕出鮮血,再看看坐在牀上木然的詠棋,說不清的滋味全在胸中燒着疼,肝肺心腸全像被石磨碾過一般,疼到極點,竟有些麻木了,也不發怒,只舉起衣袖,幫詠臨稍稍拭了往下流到眉毛的鮮血,拍拍他肩膀,要他冷靜一點。
然後坐在牀邊,探進被中,握住詠棋的手,輕輕道:“我知道,是哥哥把信拿?”
詠棋驀然一抖,手往裡縮。
詠善牢牢握住了,凝視着他,靜靜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哥哥這樣做,我也不怪哥哥。是我自己不謹慎,猜不到他們把箭頭拴在恭無悔這件小事上。求哥哥告訴我,你從密格拿了信後,交給了誰?”
詠臨在一旁呆呆的,聽着詠善這話,猛地一凜,腦海中忽然飛快地閃過接走詠棋的那一天,詠棋堅持要去冷宮的情形。
原來。
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他那天一直拗着要去冷宮看望麗妃。”詠臨瞪大眼睛,心痛憤怒地看着詠棋,“我以爲你是想念母親,原來你……你是要害人!”
“詠臨,你別吵。”詠善回頭,輕輕訓斥了詠臨一句,感覺詠棋的手在自己掌中顫抖得愈發厲害,聲音更加柔和,低沉地道:“哥哥,你把信交給麗妃了嗎?她把信藏在哪裡?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你只是不能違逆母親的話,是不是?你不會這樣害我,哥哥,是不是?”
他越溫柔,詠棋越驚慌失措。
聽了詠善最後一句,眼淚奪眶而出,沿着臉頰潺潺流下,顫慄的視線對着詠善,只是不吭聲,一味地搖頭。
“不是?你是說,信不在麗妃那裡?”
詠棋一直搖頭,隔了一會兒,似乎明白過來,又點了一下頭。
詠善心裡生出一絲希望,“哥哥沒把信交給麗妃?信在哥哥這裡?”
看見詠棋搖頭,詠善微愕,“不在哥哥這裡,難道哥哥把信交給了別人?”
詠棋死咬着下脣……口不發,眼淚如珍珠斷線似的流淌。
詠臨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說句話啊!信到底在哪?吳才還在正廳裡等着復旨呢!”
“燒了……”
“什麼?”詠善和詠臨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燒了,”詠棋的視線彷佛失去了焦距,木頭人似的喃喃道:“燒了,我燒了它,燒了,連灰燼都不剩了……”聲音越來越低。
驟然渾身一震,連吐兩三口鮮血。
兩眼一閉,昏死過去。
吳纔在正廳中靜靜等着。
他常年在體仁宮伺候,跟在皇帝身邊,對這位剛剛纔十六的略比外人瞭解一點,心裡對他的爲人行事向來頗爲欣賞。
這次皇上忽然下旨嚴查恭無悔一案,還點名着落到頭上,不但震懼,連他這個被派來宣旨問話的,也是一心惶然。
歷數前朝,天家慘劇代代不絕。
去年才把大皇子詠棋整得生不如死,難道現在又輪到了二皇子?
吳才雖然日日伺候炎帝,卻怎麼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麼。
天心,果然難測。
詠善和詠臨說去取物證,去了半個時辰也沒見影子,吳才雖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倆才腳步沉重的進門。
吳才一看他們臉色:心裡就打了個突。
果然,詠善跪下,抿着脣沉默了半天,最後,似乎下了決定,開口道:“沒有信。”
“沒有?”吳才驚問:“是不見了嗎?”
“不,是沒有。”詠善垂下眼,盯着泛着冰冷光澤的地磚,咬牙道:“恭無悔根本就沒有寫什麼親筆信,我剛纔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責罰,所以信口搪塞。”
吳才更爲愕然,“信口搪塞?”
詠臨臉色青紫難看,跪在詠善旁邊,頭動了動,彷佛要擡起來說話,被詠善暗地裡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雙手攥成拳頭,死死抵在地上。
詠善語氣比剛纔更爲堅定,磨着齒道:“是。”
吳才滿心不信,卻不敢多問,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內侍,奉旨辦事,一點也不能逾越,只好點了點頭道:“明白了。要問的都問完了,兩位殿下請起。”
詠臨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從地上一骨碌站起來,低頭看看,發現身邊的詠善還跪着,僵得像個冰人似的。
“哥哥。”詠臨彎腰伸手去扶。
詠善擡起手,按在他伸過來的火熱大掌中,卻沒有讓他扶自己起來,靜靜沉默了一會兒,把手縮回去,緩緩自行起身。
旨意已經傳完,吳才恢復恭謹神態,慢慢道:“小的現在就去向皇上覆旨,想來,皇上還會有新的旨意過來。請兩位殿下暫時不要四處走動,耐心在這裡等候。”
吩咐身後的八名體仁宮侍衛,“你們留下伺候兩位殿下,千萬小心着點,不要無禮。”
說罷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衛挪動幾步,腰間佩刀,一字排開,門神般沿着房門內沿站開,儼然就是把守門戶,把詠善詠臨兄弟看管起來。
有他們在,殿的內侍連一杯熱茶都不敢往廳裡送。
詠臨灼灼雙目銅鈴似的掃視着守門的一溜侍衛,一臉悲憤,極想找個茬泄火。詠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聲道:“有人巴不得咱們這個當口再鬧出點別的,你別遂了他們的願。坐下,沉住氣。”
把詠臨輕輕按在太師椅裡坐了,自己揀了另一張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閉起雙目靜靜等待。
詠臨親眼在裡頭目睹一切,明知道確有書信,明知道信被詠棋偷了,甚至被詠棋燒了,卻眼睜睜看着詠善把實情嚥下,心裡被瘋貓亂抓一樣難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惱,被軟禁在廳裡等候聖旨,對面站着八個面無表情的看守侍衛,身邊的詠善哥哥竟還能眼觀鼻、鼻觀心地閉目養神?
詠臨憋屈得恨不得用頭往石牆上撞出個窟窿。
年輕貴氣的臉苦忍得直抽搐,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攥得掌心全是溼漉漉的冷汗,大半個時辰,好像一輩子似的難熬。
胸肺憋得幾乎快要爆開時,門外遠遠傳來一聲,“聖旨到!”
靜坐的詠善倏然睜開雙眼,爆出精芒。
詠臨早從椅上掹蹦起來,緊張地喘氣。
腳步聲漸近,把門的八名侍衛從中間撤開,讓出道路。
進門的第一個人就是詠升。
他穿着皇子上朝時的宮廷正裝,肩上系一襲玫紅色披風,又暖又厚的狐狸毛在脖子處翻出,顯得異常貴氣,神采飛揚地高舉着聖旨,來到客廳中央站定。
吳才垂着頭,小心地跟在他後面。
“詠善、江中王詠臨接旨!”
兩人見竟然是他來宣旨,心裡已經一沉,不得已過去,按着禮數跪下,靜候旨意。
詠升打開聖旨,抑揚頓挫地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御史恭無悔遭毒斃天牢一案,經查詠善,於案發前擅入天牢,難脫嫌疑。暫將詠善關入內懲院,詳加詢問。另,江中王詠臨自回宮後,朕常聞有嬌縱肆意之爲,頑劣放縱,今一併關入內懲院,以爲教訓。欽此。”
詠臨強忍着跪着把旨意跪聽完,一等詠升合上聖旨,立即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道:“恭無悔死了就死了,關詠善哥哥什麼事?父皇那麼英明,怎麼連這點小事都看不透?”
詠善剛剛雙手高舉過頭接了聖旨,聽他言語犯上,臉色一變,立即站起來扯了他一把,低喝道:“詠臨,快閉嘴!”
詠臨一腔怒火吼出來,再難收回去,不顧一切衝着詠升嚷道:“我不服!不服!我要見父皇!父皇爲什麼要留着內懲院這種禍害?就爲了折騰我們這些兒子?哥哥做了什麼要被關進去?我又做了什麼了不得的錯事要被關進去?他要這麼不喜歡我們,索性我們面君,當着父皇的面自盡,也算痛痛快快,好過這樣……”
詠善忍無可忍,掄起手,一個耳光狠狠甩過去。
啪!
響亮的巴掌着肉聲一起,全廳頓時死寂一片。
“哥哥……”詠臨嘴角逸出血絲,呆呆看着眼神凌厲的詠善。他舉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臉,突然哇地放聲,跪下抱住詠善雙腿哭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只會給你惹禍。我要有一點用處,現在也用不着乾瞪眼,看這些小人欺負你!我沒用!我是個孬種!你打死我好了!”
詠善被他緊緊抱着腿,心裡悲涼,長嘆一聲,問詠升道:“是立即押進去?還是可以留下收拾一下東西?”
詠升掩着滿心的得意歡喜,裝作爲難地皺眉,搓着手低聲道:“哥哥見諒,父皇旨意裡面沒有說可以收拾東西,本來我拚着兄弟之情,答允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被父皇責罵一頓,但這裡還有許多外人,若以後藉這個茬又給哥哥栽上一個關押前消滅證據的罪名,豈不更害了哥哥?唉,這次過來,我也是迫不得已,這道旨意,我真是一邊讀一邊痛心,人道兄弟同心……”
詠善聽得心裡厭惡,輕輕擺手,阻止他再說下去,“明白了。”
俯身,把哭得哽哽咽咽,眼珠子通紅的詠臨扶起來,強笑道:“虧你還是個皇子,遇到一點風浪就哭得像個娘們。內懲院是關押皇親國戚的重地,不是我們這種身分,尋常人還沒那個福氣呢。走,哥哥帶你去見識見識。”
攜着詠臨,邁着矜持高貴的步伐,昂首向門外走去。
被八名侍衛前四後四的押着,詠善和詠臨在雪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內懲院走。
今日天氣放晴,積雪被太陽曬得欲化不化,踩上去就滋滋出水,將他們腳上的鹿皮靴濺得污跡斑斑。
到了內懲院,裡頭早得了這天大的消息,內懲院中管事的官員及獄卒通通到了門前,恭候這兩名新被皇帝打發過來的“貴客”。
詠善和詠臨被押過來,在內懲院門前站定。
衆人裡走出一個身材略胖的矮個子,朝他們微躬身子,施了一禮,例行公事地道:“小的內懲院副院官孟奇,見過兩位殿下。既然兩位殿下奉皇上旨意到了此處,恕小的無禮,要先給兩位殿下說說內懲院的規炬。請殿下看這門坎上的黃線。”
他指着前面門坎上刺眼的黃線,一字一字地道:“此乃太祖烈皇帝御筆親劃,太祖皇帝聖命,這是專門懲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關進來的,不管什麼身分,就是金枝玉葉、龍子鳳孫,來了這裡就是犯人。兩位殿下過了這道門坎後,照規矩,小的就不能向兩位殿下行禮了。”
詠善從容一笑,“放心好了,這地方我也不是頭一遭來,自然不教你爲難。趁着末過這道門坎,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要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別說。”
“殿下請問。”
“怎麼不見內懲院正院官張誠?”
孟奇倒不隱瞞,答道:“皇上有旨,張誠受賄瀆職,貶到宮裡當賤役,他已經調去別處了。內懲院的事情現在暫時都給小的管。”
“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
詠善抿脣不語。
孟奇問:“殿下還有別的事嗎?若沒有……”側過身,擺個請動步的手勢。
詠善本想再問問,眼角一掃,前後既有侍衛又有獄卒,不知多少敵人安插的好細耳目在裡面,就此打住,轉頭道:“詠臨,我們進去吧。”
宛如灌了鉛的腳,緩緩擡起。
跨過了那道劃了黃線的內懲院門坎。
負責押送的八名侍衛到了此處就算交差,把人給了內懲院,返回體仁宮覆命。
孟奇領着兩個小吏在前面帶路,後面跟着四個小卒,七個人把詠善詠臨圍在中間,領着他們向牢房走。
開了牢門,詠善走進去,環顧一眼,淺笑道:“還算厚待我們兄弟了。”
朝着孟奇,領情地頷首。
孟奇一本正經道:“殿下誤會了,內懲院裡按規矩辦事,向來沒有厚待不厚待的,誰來住這牢房都該乾乾淨淨。飯食等一下會有人送來,兩位殿下請暫歇,小的先告退了。”
退出房門,從懷裡取出叮噹作響的一大串鑰匙,從中選了一把,親自把牢房的門給鎖了,還試着晃動一下,確定鎖好後,這才走了。
牢房裡只剩詠善詠臨兩人,接下來好一陣死寂。
詠善在牢房裡緩緩踱了一圈,走到牀前坐下,試了試褥子,這種質料厚度,若遇到又一個大雪天,雖不致凍死人,卻也夠受的。心裡琢磨一陣,擡頭看着詠臨,語氣輕鬆地道:“虧你平日還誇自己膽大如斗,什麼都不怕,現在不過進個內懲院,就嚇得話都不會說了?這哪裡像那個到處惹事,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三皇子?”
詠臨自進來後就僵硬地站着,聽了詠善這話,也走過去,往牀邊重重一坐,偏過頭對着詠善擰起眉,嘆了一聲,“如果只是我自己入了內懲院,那算什麼?我現在愁的是你,還有母親。哥哥,母親要是知道我們哥倆都被父皇關進來了,不知會哭成什麼樣子。你不是說她正病着嗎?”
想起淑妃,詠善心境更爲沉抑。
父皇一天之間翻雲覆雨。
不但對付了他這個,連弟弟詠臨也硬是栽個罪名關了進來。
內懲院的院官張誠只是和自己一派有點瓜葛,也已經逃不過父皇的羅網,何況母親這個位置敏感要緊的人物?
估計現在淑妃宮也傳了旨意,不是打發到冷宮,就是軟禁。
對這些,詠善心裡清清楚楚,卻不想讓弟弟也跟着一塊憂愁,淡淡道:“母親在宮裡活了二十年,什麼沒見識過?她在外面,一定會爲我們兄弟想法子的。你安心在這裡待幾天,等父皇氣消了,自然會放你出去。”
“我出去了,那你呢?”詠臨憂心忡忡,“我是頑劣欠教訓,那是小事,父皇總不能關我一輩子。哥哥你那個什麼御史,牽扯到的是命案,可以證明清白的信又……唉,詠棋……我真……我真錯看了他!”
詠棋這兩個字,扯得詠善心窩一痛。
那痛是長長的,好像胸膛上一個很深的傷口,勉強擱在腦後,暗示自己只有一點隱隱的痛了,會過去的,又忽然被人在傷口上拿鐵鉤子鉤住裂口處的皮肉,猛地一扯。
痛得人眼前發黑。
詠善把手摁在胸前,一點也攔不住裡面的痛。
靜靜坐着,半晌才強笑道:“你看看你,一會兒和我過不去,一會兒又說這輩子都不理母親,現在又嚷嚷錯看了詠棋,身邊的親人都被你嫌棄個遍,說不定明天你又會重新嫌棄我……”
“不會!”訪臨當真了,眼睛瞪得老大,極爲認真的道:你是我親哥哥,這輩子我就你一個親哥哥,誰要敢害你,我和他拚命!”
詠善一怔,嘴角扯出笑來,伸指頭往他鼻尖上輕輕一點,“你就那麼一條小命,爲這個拚,爲那個拚,能拚幾次?對了,孟奇不是說有飯食送來嗎?怎麼還沒到?”
站起來走到牢門前往外張望。
藉着背對詠臨的空當兒,舉起手,把眼角沁出的一點熱淚,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