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院落, 二三草蓆,四五火把,十五六七女子, 八方守衛, 九人持槍, 十人拔劍, 分列兩側, 出來個魁梧男子。
“都在這兒乖乖呆着等大人訓話!一人逃跑,全院陪葬!”
女人們簇擁在一起,被嚇了個不輕。
這院子中的女人個個被捆鎖纏繞, 大都是員外家中的,偶然有幾個不認識的, 看打扮, 像是跟隨文人赴宴的丫頭。
徐菀卿嫁來不久, 還不敢充主母的面子,又因想着自己魂穿一事非同小可, 便藏在人羣中不言語,又想到那龍紋盒內的七枚丹藥,更是冷汗涔涔,心疑有鬼。
那人左右環顧,見無人敢應, 不悲不喜地自己嗯了一聲, 轉身擠入人羣, 隨即消失了。
院落不大, 但簇擁着十五六個女子和一堆守衛就顯得擁擠, 徐菀卿在人羣中間低眉順眼,難捱地思索事情。
女人們好像嚇破了膽, 也不敢多說,有草蓆也不敢睡下,只三三兩兩和熟識的人簇擁在一起低聲猜測這是幹什麼,說着說着便哭了。不少人的夫婿是死了的,見了死人的慘狀,各種神態都有。
月光頂在頭頂,彷彿利刃高懸,折射冷光。
膽子大的和守衛打聽,守衛好似鋼鐵所鑄,渾然不動。
一個穿棗紅色對襟襖的女子笑:“官爺,我們這些個小女子一天天的也沒個正經事,是哪位官爺挑我們姿色好看,娶回家不成?”
這時候她還笑得出來,邊笑邊湊上去擰了那年輕人□□一把,惹得他一張白臉漲得通紅:“閉嘴!”
槍尖便直吼吼地衝上女子的心口:“退回去!退回去!”
“哎呀,官爺捨得殺我麼?”女子反而撲上去,一雙白淨細膩的手纏上槍桿,分明沒什麼力氣,就逼得年輕人怒道:“哪裡來的賤坯子!”
□□雖然退後,但年輕人還是鼓足勇氣往前一抵。
衆女子一聲驚呼。那□□豈是開玩笑的?捅穿肚腹,腸子橫流。膽小的已經尖叫起來,閉眼不敢看。
“官爺息怒,家裡人不懂事,給爺添亂了。”
一個柔柔的聲音忽然止住了這慘劇。
徐菀卿一手拽了女子,另一手握了槍頭,血從指縫中溢出,白淨的手指一顫,鬆開,留了一縷鮮血,殷紅灼目。
“休得胡鬧!”
另一個守衛終於站出來,喝令一聲,又朗聲道:“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守衛眼神瞥過徐菀卿,徐菀卿捧着傷了的手靜靜站着,也並不鬧事,那鬧事的騷蹄子驚慌地瞧着那隻手,也似乎是嚇着了。
“你這人,刀劍無眼,是你能抓的麼?”
徐菀卿躬身行禮:“官爺受累了,家中女眷沒什麼見識,今個碰着這事,難免慌亂。只是不知留奴幾個在此地作甚,也不曉得在這院子站到幾時,官爺行行好,只教奴幾個知道該做什麼……”
“到時候就知道了,不準多問!”
守衛們又筆直站着無人說話,女人們也沒有那棗紅襖的膽大,都擠在一起席地而坐,顧不得體面姿態。
侍候徐菀卿的婆子這時才鑽出來:“我的姑奶奶,你抓那勞什子幹什麼,這這這……”
“血似乎也不流了,不過稍稍劃傷,沒什麼。”徐菀卿環顧四周,心下總有感覺今日境遇和丹藥有關,卻還是不敢多說一句,只好靜觀其變。
棗紅襖的只攙着她:“這滿屋子的女人都瞎了眼,不認得您。”
“不認得也最好,只怕惹了麻煩,誰要牽連誰。”
人羣中傳出一聲來。
這話倒是對的,文人們集會,誰也不知道是哪個人惹來的禍事。棗紅襖的只盯着看了一會兒,沒說什麼,撕了布條要給她裹上,她卻微微擰轉手拒絕了。
“夫人今個兒有當家主母的威嚴。”
“沒什麼用。”徐菀卿環顧四周,見三張草蓆都被佔了,便靠牆站着,低聲道,“你去休息吧,還不知接下來如何,多問也無益,看起來並不簡單。”
棗紅襖的想了想,衝出去和人吵了一架,搶來一張草蓆,徐菀卿跪坐下,棗紅襖的大剌剌靠在她身邊,身子是熱的,表情也是熱絡的,有人低聲說那騷蹄子平日裡不見和夫人說句話,這時候來獻殷勤,大家反正都是要死的。
徐菀卿自然也聽得見,但除了閤眼休息別無他法。
求來的平安符還戴在脖子上,但那是爲商佚求的。早知如此,她也給自己求一個好了。
竟然坐着睡下了,等醒來,睏倦如雷一般砸在身上,渾身痠痛。她躺在草蓆上,棗紅襖的站在守衛跟前。
她急忙掙扎起來:“她又去惹人家?”
婆子說:“不是,你不曉得,你才睡下不久,外頭就有人來叫,一個人一個人地抓了去審問,已經去了四五個了,現在還沒回來。剛剛本是要捉了你去,她急急忙忙衝上去說先抓她。”
棗紅襖地一邊和守衛嬉笑一邊被推搡着走出院子,那道門敞開,門環銅鏽遍佈,門釘也都落了好些,看着很是荒涼。
她被兩個守衛夾在中間看着很是寂寥,徐菀卿張了張口終於還是沒說話。
徐菀卿並不認識那棗紅襖的。
院子中變得更加寂靜,落針可聞。人稀少了些,院子變得空曠。
徐菀卿心中一揪,心中隱約有個聲音急切地喊着大事不好。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那些人在問什麼?被叫了去審問的又如何了?
起身,左手的傷口已然癒合了,只剩一道通紅的血痕和一絲血痂。
棗紅襖被叫去大約有一炷香時間,守衛們又衝來,婆子急忙拽住她:“夫人去哪兒?”
“找我好了。”
她這一聲不輕不重,落在院中恍若驚雷。
守衛們果然走過來帶她去,她被拎着走出門外,左右看看,心下忐忑不安。
出了門就被蒙了眼,眼前漆黑一團,她被推着戲耍似的繞圈,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直到她分不清方向,才被塞進一團繩子,叫她牽着繩子走,像騾馬走入屠宰場。
“到了。”
布條被撤走,她已身處一處院落內,像是在花園中,她靠着小水池站着,只差一步就要踩空跌進去,池水清澈見底,幾隻紅鯉魚搖着尾巴緩緩遊弋,水面飄滿荷葉,仔細瞧,那不是種進去的,是扯了葉子漂在那裡,做個樣子罷了。
往陸地上退了退,她看四下無人,便大着膽子打量。
“你知道仙丹的事情麼?”
她嚇了一跳,往後一退,荷葉中鑽出個人,一身溼透了,竟然趴在葉子上看她,歪着腦袋打量她:“哦!他們說,你是這家的主母,你或許知道仙丹的事情。”
“你是誰?”
“你知道仙丹的事情麼?”
“你是誰?”
她抓起池邊的石頭,對準水中那顆腦袋扔了過去。
“啊呀,疼!我昨個聽說你手握槍頭很是英勇,現在一瞧真是那麼回事。那文人的集會,你也參與了吧?”
“我不過在簾子後面寫書罷了。”
“你寫什麼書?”
“寫些不入流的小說,編排人是非。”
“《金瓶梅》是你寫的?”
“不是。”
“哦,《空對月》也不是?”
“這個是。”
那人從水中游過來,定睛一瞧不過是個大男孩的模樣。看起來像和張緒廝鬧的那年紀的男孩,穿了一身玄青色長袍,趴在池邊,溼淋淋地甩甩黑髮:“很好看。”
“你是誰?”
“我誰也不是,你是誰?你叫徐菀卿,字亦久。”
這話不知如何接,徐菀卿便不接茬,她低頭凝視這少年:“在我以前來的女子們如何處置了?”
“自然是殺了,誰都不能知道仙丹的事兒。如今新皇登基,若是知道了仙丹,怕又要荼毒百姓了。”
徐菀卿只覺渾身一冷。
шшш●ttκā n●¢ Ο
殺了?說得這樣輕巧麼?
少年搭在池邊的手細長白皙,她猛地過去踩了一腳。
少年被她踹進池子裡,咕嘟嘟,水面上冒出氣泡來。她又後怕自己那不知道哪裡來的狠戾,急忙躬身去拽那少年,少年兩手一抓,身子失去平衡,她一頭跌進池子裡去。
等她摔進去,她才發覺池子中的水不過胸口高。
少年突然探出頭,嘻嘻一笑:“你可真是狠毒,來人,殺——”
“若你一直查不到仙丹呢?”
“就都殺了!”
“仙丹在我這兒,”徐菀卿把心一橫,“剩下的人不知始末,放了吧。”
“你說在你那兒就在你那兒,你哄我?”少年眯起眼來,擡手屏退正衝進來的帶刀的守衛們。
“那你便殺了吧,殺光了這院子的女子,就讓秘密永遠藏着。”
“上刑。”
她高估自己,她被拽入漆黑的密室中,被架上鐵籠時,尚且沒有做好準備。
等鐵針穿入指尖,她終於意識到,無論說與不說,那一個院子的女人終於都逃不過命運。
她們早在員外家中的院子時便死了,逃不過,遲早的事。
她不知自己能否熬到明日,等夜裡子時,她靈魂逃逸到張緒身上,尚且有辦法再見商佚一面。
給她套上鐵蒺藜的人正笑着說:“你這雙腳裹得真好。”
她在疼痛中咂摸少年話裡的意思。新皇登基……又……
少年是先皇的人?或是先皇的仇人?
地下的囚牢中傳出女子淒厲的慘叫聲,她想,再嫁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她真的很想再見商佚一面再去死。
胸口的平安符被血浸透了,緊貼心口。施刑的人拽着看了看平安符,一把扯下來拋在一張木桌上:“你還真能熬,把耗子拿過來!等會兒呢,我們把耗子放進鐵箱子裡,再燒紅了它,它疼得亂跑,就會把你這對三寸金蓮哦,咬成爛泥巴!”
“在家裡。”她說。
“什麼?”
“在我臥房。”
“哪裡?”
“不大記得了,一個龍紋盒子,就在我臥房。”
“去,稟告國師,她招了,派一隊人去找,把耗子拿過來,我們幫她想想。”
果然,她沒辦法拖延時間等到晚上了。
“照理說我們都搜遍了,她說在她臥房,會不會是咋呼我們呢?”
“先去搜,搜不到就宰了她!”
又煎熬半日,身上每塊肉都不大好了,酷刑當前,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感覺時間極慢。
那少年不知何時到了地下室,扔在她腳前一個東西。
龍紋盒子。
“空的,裡面的仙丹呢?”
“我並不知曉,那人只是給了我這個盒子。”她勉強道,頭腦昏沉,一陣眩暈,再睜開眼,身上的疼痛彷彿是昨日舊夢,溫軟的牀鋪和陌生的枕頭。
掙扎起身,耳畔的電話卻響了。
她不太會用這個東西,只好等它響着,突然,招娣衝過來抓起電話:“嗯?您是!您是商佚……阿姨,啊好的,張緒在的,張緒!”
她還不太能領會怎麼就和商佚說起話了,但那奇形怪狀的東西放在耳畔,她默默點頭。
招娣把奇怪的東西遞給她之後就走了,耳畔突然傳來很奇怪,但很容易聽出是屬於商佚的聲音:“徐菀卿!”
“商……妹……?”
她想她可以去死了。
“我知道現在跟你說會很莫名其妙,又有一點作弊嫌疑……”
商佚在說什麼啊……
“商妹……?”
“聽我說啊,以後呢,可能要過好多好多年,你可能會再遇到我吧,我可能會說一些傻話,但是,但是,一定記住,不要離開我啊!”
她不明所以。
“我不知道你在哪兒……阿不是,我知道你在哪兒,啊我也不知道我知不知道,總之,不管你怎麼生我的氣,都記得回來找我!聽見沒?”
我該如何去找你?
徐菀卿只感覺彷徨,她是將死的人了,如何能夠回去找商佚呢?和商佚短短几次見面珍貴難得,她不敢再奢求太多。
“聽見了,不過,我或許不能夠……”
“你能!不管走多遠你記得回來啊!就算過五百年也給我記得!”
商佚怎麼這樣蠻不講理?
雖然依舊茫然,不過她還是輕聲應下了,管他能不能實現。
是商佚說的呀。
“若我不能夠找到商妹呢……”
“那就不要亂跑,等我去找你。”
徐菀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商佚可能會挖她的墳,找她的屍骨,這麼見面就無趣了吧?不過被人這樣念想,她心裡一片光亮。
“好。”
“行,不打擾你了,拜!我去找人!”
商佚在說什麼呀……又是風風火火又蠻橫不講理又十分自由帥氣的樣子。
她覺得自己可以去死了,被疲倦侵襲,身體的痛苦彷彿傳遞到靈魂中,被繼承了一身溼淋淋的疲倦。她倒頭便睡,睡夢中,似乎是招娣過來低聲說了句:“啊呀,怎麼這麼能睡的……”
被子被扯上肩頭溫暖身體,她覺得很累很疼,覺得自己的生活彷彿一場夢,到這未來也是一場幻夢。
隨處漂泊不能自主選擇,人來選她,人來抉擇她生死。
不過浮萍而已,她再睜開眼,已經躺在牀上了。
“你竟會靈魂出竅?”少年饒有興趣地撐臉看着,“是個有仙緣的人吶,哎我問你,你真不知道仙丹下落?”
她合了眼,假裝夢還沒醒。
身上的疼痛卻還是把她叫醒了,屋子裡一股藥香,仔細看,渾身上下都上了藥包紮好了,那被人叫做國師的少年蹲在牀邊。
“魂魄離體時,去的是哪裡?”少年竟然掏出紙筆來預備記下。
“海市蜃樓……吧。”
“糊弄人。”
喜怒無定的國師蹲在牀邊,徐菀卿卻已然坐不起來,她只茫然地和少年對話,少年真的沒再找人折磨她了。
即使她沒說仙丹的事情。
仙丹當然在她家啦,在她臥房啦。
但是誰告訴他們,她家就一定是夫家呢。
她接到丹藥後覺得不對勁,就分開,盒子藏在夫家,丹藥放回孃家。
國師……就是煉丹的那位麼……
她還是困,合了眼,少年哼哼唧唧幾聲:“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