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軍旅帥柴再用雖然姓柴,但是與太平軍中那位年紀不大卻是資格極老,少年義軍出身號稱“白頭隼”的柴平,並沒有什麼直接親緣關係。
他是河南汝陽人,原本聚衆在淮水上爲盜;結果在光州被諸葛爽擊敗後應募從軍,被指派道了李罕之麾下;又在潭州之戰中成爲了太平軍的俘虜。
因爲曾經在淮水爲盜的經歷,讓他成爲北人中難得水性出衆的存在;而在甄別俘虜改造情況的時候,被王重霸破格補入水軍當中效力。
因此當初他的心思倒也簡單,只要是誰能善待他就給誰賣命好了;後來經時歷久才發現這太平軍是真的與別處軍伍不一樣,甚至已經超拔出世間的大多數存在了。
格外強調上下一體的集體主義精神和凝聚力也就罷了,他們真是在操條、章程和軍法中這樣做並且貫徹如一的。
起碼柴再用從未見過身爲火長、五頭,禁止操行以外的肆意打罵和任意支使,還要照顧分配到手下的新卒,親手教導他們如何裹腿泡腳,對付磨出來的燎泡諸多瑣事。
還要在營舍熄火前例行的夜談當中宣讀各自的家書和來信,介紹家鄉的情形各自生平來歷和際遇,唱唱曲兒說說故事,來令相互變得熟捻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柴再用對於自己從賊又從官軍的經歷,還是深以爲忌諱的;但是在別人都輪流說了許多之後,他也就再也沒能忍住而說了許多過往,也慢慢敞開了心懷。
而後在相互的傾訴之間,柴再用才發現自己的際遇也許並非無獨有偶的;然後又進一步明白這世間的大多數苦難和災劫,都是有所人爲根源的。
與其聽天由命的隨波逐流,還不如加入到這個矢志打翻舊朝、再造太平盛世的大集體中去,以千千萬萬同道中人的一己之力匯聚成勢,最終令世上大多數受苦之人皆得解脫。
然後,他先是被選爲水軍中士委會的基幹成員,負責監督隊下開伙的標準;然後又兼任了隊裡器械保養和維護的職責。
因爲他在這些職責上做的格外上心,也願意請教和學習而頗受好評;再加上太平水軍不比常駐一地的陸師,一年四季都有巡航的勤務不斷,而遭遇水寇、江盜、山棚、私販的衝突概率也很頻繁。
因此他很容易就憑藉過人之勇和敢爲當先的勢頭脫穎而出,歷經大小數十戰而被輟升到這個旅帥的軍階,而其中最爲兇險的無疑有兩次。
一次是他所在的巡水快船隊追擊雲夢大澤水寇之際,被人誤導了方位而闖入陌生水域,還不幸相繼擱淺在似深還淺的沙洲附近,而陷入到蜂擁而至的水寇圍攻。
在同船的隊正、隊副、旗頭都相繼戰死,另一條沒擱淺的快船逃遁而去的情況下,尚是火長之一的他與另一名隨隊虞候一起,以剩下條快船爲憑據和掩護足足奮戰了一天一夜;
哪怕廝殺至刀卷矛斷,弓弩弦臂也崩壞了,就抄起撐杆和竹梢,乃至是投擲過來的梭鏢繼續堅戰不已,打退一波波撐船而來的水寇車輪攻戰。
直到遠處有水師的援軍到來,他又果斷引火燒了船篷和帆布以爲指引,最終得以將這些好容易才聚攏起來的雲夢水寇,給盡數反包圍和殲滅在了這片河洲附近。
而另一次則是北上漢江的時候,在鄧州的新野縣附近漢津古渡,遭到了當地參與土豪勾結伏牛山西麓山棚的偷襲。
他們利用熟悉的水漲之期,自白河上游以大木聯排放流而下,衝散衝亂了太平水軍的船隊,然後以輕快靈巧的撐舟見縫插針式的貼近衝殺、放火起來。
這時已經是水軍隊副的柴再用隨船在岸邊擱淺之後,則是靈機一動一反其態的帶人跳到水中,相繼鑿穿和掀翻了二十多條小舟,將這些不善水性的山棚溺斃、砍殺在河中,而大大緩解了船隊一側的壓力。
在陸地上的騎步馬隊趕來支援,開始迂迴包抄那些敵人之後;他又參與到救援着火船隻上的受困士卒,致使身上多處撩傷,而不得不暫時退出現役治療。
只是當他養了一個多月的傷重新歸隊之後,就意外得到了隨營夜校的名額,和暫任爲新編分船團旅帥的任命。
而等到識字有限的他,花了比別人更多時間磕磕絆絆的讀完夜校,又按在最低合格線上勉強通過最終考覈,才發現自己掌管五條塊船的暫任旅帥已經變成正任了。
只是他在擴編的襄州水營編制下還沒有呆多久,就被派到另一條支流丹水上去,承擔武關水路運輸的巡曳和護航工作;也得以參加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武關之變的戰鬥。
這次的東征攻略水軍雖然是輔助角色,但也抽調精兵強將來全力支持。由此擅長用快船速攻轉戰的柴再用,也被指名調到了內河舟師當中效命。
一路上流竄湖常的舟楫強盜、太湖各塢的水賊,土團盤踞的水關和壩口打下來;他在隨軍虞候的功勳薄上,積累了也有十幾個直接斬首和倍半間接助攻的記錄了。
這次他主動請命渡江偵察之際,也是爲了能夠獲取更多的功勞和勤務記錄。因爲他想要成家了,雖然他早已經過了結婚的老卒標準,也有了約定好的意向了。
對方便就是宣教司下宣傳隊的一名舞姬。這些很小就被賣入歡場被迫生張熟魏的可憐人,在通常情況下也是太平軍將士擇偶對象的首選;
因爲相比那些身份複雜或是社會關係麻煩的大族、商人之女,她們出身卑微之所又受過不錯的教養,善於侍候人還少有亂七八糟的牽涉。
哪怕曾經出身教坊,如今在宣傳隊裡又一份自食其力收入的對方,並不介意洗淨鉛華後樸素一些的生活。但是他想要給予更好的生活條件和身後的待遇,在戰場上提升位階和職級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他如此思量着,從後腰膠皮防水的囊袋裡取出一個貼着“回鍋肉”標籤的竹筒罐頭來,卻發現因爲爬上江塘碰撞的緣故,蠟封已經破裂肉汁都滲出來不少了。
只是當他沒滋沒味吃了半罐之後,觀察中的敵軍也發生了變化;隨着數騎飛奔而至,正在會盟後飲酒禮的明州刺史鍾季文,突然中斷了會宴引兵向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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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恢復平靜的江陵城中,被稱爲“周氏園林”的府衙後宅擴建而來的庭院中。也有人在朗讀着前方新送回來的詩文: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而在精緻錦繡花鳥山水屏扇之間,正簇擁着身姿逐漸長開後越發顯得仙露明珠似得小掛件,周圍一衆綵衣雲鬢的仕女當中,頓時就七嘴八舌的紛紛讚歎道:
“大都督真是寵愛娘子啊,又有新作紛呈了。。”
“大都督引兵在外,始終還是掛念着小娘啊,。”
“大都督可不是愛煞小娘了,。。。”
“婉兒,這豈不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別體。。意境深遠而文華斐然,就算是在開元、貞元年間,也足當白衣卿相的格局了。。”
其中一名正當花信年紀,生得眉目秀豔體態綽約,令人心生憐惜的宮裝高髻女子,欲言又止道:
“只是,卻不曉得他。。對本朝宗室又當怎麼看的。。”
“迎來新時代的祭品嘍。。”
容貌精緻嬌美的小掛件淡淡道。
“什麼!!”
女子不由面露愕然不已。
“但凡誰想要謀取這個天下,都要想方設法先動手鏟除這些舊朝的妨礙啊。。”
小掛件卻是微微彆嘴道。
“爲什麼,難道大多數人不是被養在十(王)宅百(孫)院,素來不問世事也許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又何故至此。。”表情揪心道。
女子面容上頓然露出某種哀婉悽傷之色來。
“在朝廷世世代代優待和厚養之下,又哪有什麼人是真正無辜的,難道他們的衣食受用就是憑空掉下來的,而不是天下各地羅括之後再進奉來的麼。。”
小掛件依舊是不以爲然的道,眼中卻是難免黯然。
“歸根結底,這也不過是天下崩壞之後無可逃避的反噬和附帶損害而已。。就算我也未能例外的,所以才落到了這個地步。”
“可是。。可是。。”
女子語氣變得更加艱澀起來道。
“再不然呢,彼輩若被人利用起來,就是反抗和動搖手下控制力的潛在禍患根源了。。”小掛件越發面無表情的道。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假以他人之手大加屠戮之後,再留下一兩個死剩種圈養起來以示優待前朝的寬宏大量,這纔是歷代啓新之朝的通常手段啊。。”
“難道。。就不能效法優待前朝國賓兩族的故事麼。。”
女子悽傷宛然的懇聲道。
“憑什麼,他又不需要宇文士及或是恭帝后人來裝點門面,兼以拉攏天下的舊朝士族軍吏麼。。”小掛件卻已經露出不耐之色。
“那一切的指望,豈不是就落在婉兒你身上啊。。既然他至今尚未有所子嗣,或許可以避免當年吳王恪的故事使然啊。。”
女子猶自不死心的乞求道。
“閉嘴。。你們還要癡心妄想什麼,竟敢打注意到婉兒將來的子嗣身上麼。。立刻滾出去。。”這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厲斥道。
卻是一身戎裝披甲站在樹旁,霎那間冷下臉來的骷髏精。她僅僅是用目光就讓在場的這些侍女,都如坐鍼氈的連忙一邊告罪,一邊急匆匆拉着那位失言的女子退下。
“阿姐,我真不該讓她們過來的。。”
然後,小掛件纔對着她幽然嘆聲道:
“婉兒,無論你怎麼想怎麼做,奴都會盡力追隨你到最後一刻的。。”
骷髏精卻像是想明白了什麼,而有些大徹大悟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