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河中風雪

嗶嗶啵啵,營帳中的火盆正燒着棗木枝。在營帳的一側,還壘砌了冰磚雪牆擋風。牆根有個深坑,表面剛埋了一點點新鮮的沙土,溼氣翻滾,卻又有濃郁的肉香味從沙土中竄出來。

“將軍,肉烤好了。”

“剩下的都提出來,給弟兄們分了。”

“得令!”

披甲的伙伕笑嘻嘻地掀開了門簾,連忙去了深坑旁邊,將沙土掃開之後,從深坑中提了五六隻烤好的羊羔。

“開伙了!”

“吃飯嘍!”

營帳中,正坐的程處弼搖頭晃腦地撕扯着羊肉,汁水橫飛同時,陶罐中的烈酒也早早地倒滿。

案頭還放着新傳來的消息,不是敦煌宮的,而是來自江東。

吃着吃着,羊油似乎把鬍鬚都濃的髒亂油膩起來,羊肉的鮮香混雜着淚水的鹹味,只是刺激着他更加大口地啃食。

正吃得歡實的帳中軍將並沒有發現他們的主將已經淚流滿面,直到安菩從外頭掀開簾子進來,大聲嚷嚷“多謝將軍犒賞”的時候,才發現程處弼已經淚水橫飛。

“將軍!將軍!將軍……”

安菩上前,單膝跪地扶着程處弼的胳膊,“將軍,怎、怎麼了?”

程處弼沒有回答他,只是啃着羊肉,拿起酒罐猛喝了一氣,單手攥着酒罐衝前方吼道:“吃!”

“謝將軍!”

衆將士依然沒有發現不妥的地方,因爲酒罐擋住了程處弼的正臉。

安菩扭頭看着案頭,也不顧規矩,連忙拿起上面不是敦煌宮發來的信件,看過之後,他這才身軀一震:“陸公……竟然去了……”

舊時長安少年,跟陸德明真正有了糾纏的,只有兩人。一個是張德,另外一個,就是當年在陸德明面前“出賣”張德的程處弼。

人生難得寂寥,只因人未消。

嘎吱嘎吱……羊脆骨被程處弼混着羊肉吃了個乾淨,喝的醉醺醺的程處弼沒有再廢話,倒頭睡了過去。

安菩命人把程處弼嘴臉擦拭乾淨,這才蓋上了厚厚的毯子。

秋冬的河中時不時就會刮“白毛風”,兇悍的暴風雪一旦襲來,正片地區大多數的牛羊都很難靠自己躲過去。唯有山地放牧的族羣,還能借着山體來保存牛羊。

而烏滸河這裡,卻是不行的。

唐軍的到來,讓河中地區只要是以放牧爲生的族羣,根本挺不過這個冬天。

不想死的部落,明知道唐軍是仇人,也不得不在唐軍的威懾下,前往唐軍的駐地投降或者歸順。

因爲唐軍有糧食。

第二天一早,清醒過來的程處弼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酷。

一身塗漆的鋼甲,鬼神面罩不管有沒有放下來,那張臉都會嚇得河中部族大驚失色。

塞種人組成的各種商業部落、遊牧部落、漁獵部落,遭受了一連串的打擊之後,大小六十餘國從河中地區消失。比他們更早歸順唐軍的吐火羅諸部,此時已經組織了一支僕從軍,進入到了木鹿,成爲了長孫衝的“親兵”近衛。

火尋國的故城還能看到被摧毀的痕跡,只是順着城市的殘垣斷壁,到處都是正在忙碌的戰俘和奴隸,以及那些爲了換取口糧前來做工的普通人。

男女老少都有,大量的冰磚雪塊壘砌着又長又高的牆壁。

牆壁還有很大的坡面,爲的就是對暴風雪的到來能夠有支撐。裹的像糉子的工程師們不斷地視察着工段,而每一個工段附近,都會有整整齊齊的冰屋雪房,這些都是戰俘和奴隸的宿舍。

唐人神乎其神的施工手段,把河中地區成百上千部族的戰俘奴隸都震驚到了。而除了這些,大量的“鉅鹿”出現在這裡,還有身材矮小的僕從軍爲唐軍服務。這些自稱“流鬼國”的小矮子很擅長使喚“鉅鹿”,配合唐軍的器械,整個火尋國故城的四周,都是到處流竄的雪爬犁。

“他叫什麼?”

“將軍,他叫埃米爾,是海西一部的酋長。”

“居然有王冠,看來是受過教化的,非是尋常蠻夷。”

“聽聞曾前往弗林國朝覲,受弗林國國教教化,曾聯手可薩部截殺過景教教衆。”

“阿羅本?”

“正是阿羅本大法師所屬之教門。”

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肥胖“國王”雙手託着王冠,頭也不敢擡,他穿的極爲單薄,只有一條毯子蓋在身上,雙臂裸露在外面,額頭上,卻還是冒着冷汗。

“能知道投降,不算太笨。”

程處弼揮揮手,“擇選其部女子,少年爲奴,少女爲婢。賞給吐火羅人的木鹿軍。”

“是!”

“記得上報敦煌宮。”

“是!”

看到程處弼居然揮手,而不是手摁在橫刀上,那“國王”頓時喜極而泣,竟是顧不得害怕,用古怪的方言大喊大叫。

和安菩不同,程處弼的一切,熟悉起來太容易了。

他手握着刀,就是要殺人;不握刀,就不殺。

從無例外。

“將軍,如今‘孤懸’在外,還是早早返轉安息州。”

“冰天雪地怕個甚麼?本督不怕胡虜行險偷襲,就怕尋不得胡虜所在。”

言罷,程處弼對周圍將校道,“明年朝廷就要下派州縣官吏,修路是應有之意,只是州縣主官,不會再有本地豪強擔任,諸君若有甚麼想法,現在跟本督提還來得及。”

一衆將校都沒有說話,願意走的廝殺漢,早就走了。留下來的,都是準備再搏個傳家前程的。

離開的話,也就只有“剿匪”這條路,就算升,也升不了多少。至於針對“叛逆”,也不是那麼容易操弄的。只要玩“逼反”或者“養寇自重”這條路,敦煌宮也好,郭孝恪也罷,都不是傻子。

更何況,頂頭上司程處弼殺人不眨眼,不會因爲你跟了多年就會放你一馬。

“將軍,河中本就地廣人稀,再遷徙一批,怕是人力不濟啊。”

“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

程處弼揮揮手,沒有繼續討論此事的意思,“此乃百年大計。”

聽到程處弼的話,衆將校幕僚都是沒有廢話,抱拳行禮之後,內心都是略微驚訝,大概是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麼深的佈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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