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去送了太子?”
洛陽宮以西新修的宮殿已經落成,亭臺樓閣宛若仙宮,十幾層的高閣之上,吊索掛着懸箱,懸箱兩邊還有滑軌,配重下落之後,懸箱自然上升。李皇帝是爬不動樓梯,卻又愛極了登高的人。
在高閣之上遠眺,能夠看到每天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像一顆鹹蛋黃。
“張德、程處弼、李震、李毅、屈突詮、杜荷、房俊、侯文定……”
裹着一條狐裘,長孫皇后慢條斯理地數着,一個個名字,當年都是務本坊裡打架鬥毆的無賴小子。現如今,卻成了帝國各個領域的實權人物。
縱觀古今,這大概是含金量最高的一屆二代。
“承乾……好福氣啊。”
拖着長長的音調,李世民感慨着,“朕,不如承乾啊。”
長孫皇后意外地擡了擡頭,看着自己的丈夫。李世民此刻站在向東的窗臺處,從這裡俯瞰洛陽,一覽無餘,正月的陽光只要照射過來,整個洛陽城,就像是染了一層金紅亮色。
瓦楞屋脊上的雪沒有化去,景緻美得讓人沉醉。
負手而立的李世民面帶微笑,張口吟唱:“……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閒暇輒相思……”
吟了一會兒,卻是停了,輕輕地打開了一點窗戶,似乎是有些微的冷風灌進來,立刻又關上了窗戶。
若是房謀杜斷在此,聽到李世民居然吟唱陶淵明的詩,只怕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長孫皇后之前聽到丈夫說不如兒子,還覺得奇怪,此時便是明白過來。和兒子李承乾相比,李世民的朋友……又有幾個呢?
貞觀英傑如此多,可是遍數名臣,一個個流落在外。只是,房謀杜斷、長孫尉遲,又有哪一個是自己願意自請外出的呢?
貞觀君臣,想要不摻假的情誼,難啊。
讀書廣博的長孫皇后甚至知道丈夫吟唱的這首詩,只是截取了其中的一小段。這首詩的前面,還有一句“敝廬何必廣,取足蔽牀蓆”。
還有一句“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君王哪裡有什麼敝廬,哪裡有什麼陋室。君王又去哪裡尋共欣賞奇文的朋友呢?一道道奏章,一件件聖旨,纔是常態。
君王就是君王,臣子就是臣子。
當臣子不是臣子的時候,大概就是亂臣賊子。
可張德之於李承乾,又怎麼會是亂臣賊子呢?
如果當年秦王府中的謀士是張德,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呢?
長孫皇后面色淡然,她這樣猜測着丈夫的心緒想法。
富有四海之後,自然是想要更多的東西。曾經一直不屑一顧的東西,臨老之後,才發現彌足珍貴。
長孫皇后覺得,丈夫這一刻,是真的覺得不如李承乾,是真的羨慕李承乾。
只是這一刻過後,依舊是江山社稷最美。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人生大快意。
“貞觀二十六年湖北省的五年發展綱要,督府着手調研的經辦人員,必須要先行吃透。”
京城的江陰侯宅邸,張德直接把大廳改成了會議室,幾排桌子幾排椅子,與會成員都是湖北總督府已經在中央明確職權的高級官僚。其餘督府要遴選的官吏,基層很大一部分官吏,還是要從湖北省地方選拔。
六品之下,吏部這裡要走一個流程,不過空白文書是早就準備好的。雖然不合規,不過也是事急從權,大多強力部門,都有先上車後補票的資格。
“路橋諸事,各州縣早有論證,地理勘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此事靡費最高,卻是最容易的事情。未來五年之內,要保證諸州道路能夠通勤三十石馬車。各縣之間,除就有官道之外,都要保證一條弛道接通,做到‘縣縣通’,整個湖北省,纔是一個整體。”
“各縣財稅官吏,須重新培訓,督府考評不合格者,停職待崗。不要怕州縣地方反抗,督辦此事者,是警察少監薛少監。”
張德說罷,薛仁貴在主席臺衝下面聽講的官員都是微微點頭。
原本聽着張德的話還不覺得如何,但一看薛仁貴在旁邊,不少人都是面露苦澀。這是掌握了生殺大權,而且是真的殺氣騰騰有備而來。
同樣都是新官上任,張德佈置的《貞觀二十六年湖北省五年發展綱要》,除了砍人擼官帽子之外,也給了很大的甜頭。
尤其是生孩子送福利這個事情,其中有一部分操作,官吏想要撈一點,並沒有太大的困難,而且也不會激起民憤。
畢竟,薅羊毛沒有薅在老百姓頭上,而是“公家”的,這多少就要放心一點。
不過薛仁貴和張德是不同的,警察少監幹得什麼活兒?湖北省警察廳的一把手,他能夠坐穩這個位子,除了張德賞識之外,那是跟張大象嫖了十多年的交情……
薛仁貴哪怕自立門戶,他這一支薛氏,跟張氏也是通家之好。人情上是這個關係,政治上更是聯盟。
往年底子不厚的酷吏,想要在地方大開殺戒,那也得看菜吃飯。碰上那種狠辣的地頭蛇,該慫的時候也得慫。
皇權是高大威猛,可萬一碰上那些個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呢?
再者,張德現在說這個話,看上去是針對湖北省各州縣,實際上,目標很明確,就是針對荊襄世族。
而且張德提前放出這樣的消息,就是擺明了讓荊襄世族做好準備。
是認慫還是鬥一場,張德隨意。
就算荊襄世族的有識之士想要認慫,可惜,偌大的家族,有識之士未必就能拍板決斷,稍微有些遲滯,整個家族就會因爲慣性,而不得不朝着萬丈深淵狂奔。
僥倖心態是人之常情,萬一張德只是嚇唬人呢?
畢竟,張德經營武漢這麼多年,荊襄離武漢又這麼近,難道他不怕荊襄破敗之後,衝擊到武漢的“基業”嗎?
魚死網破之類的想法,也是有的。
“今年一季度的主要工作,就是摸底排查,除此之外,還要加強‘生娃送牛’的宣傳。鼓勵生產的同時,更要排查蓄奴,不要怕得罪豪門。這世上的豪門,再大能大過朝廷?辦事不力者怕得罪豪門,就不怕得罪朝廷?”
張德面色淡然,看着底下一片腦袋,“除此之外,督府也會有新的考評獎懲,七品之下升遷,標準只有一個,‘能者上,庸者下’。指望拉着鄉黨就能要挾督府,本督可以提前跟你們打一聲招呼,畢竟往後在武漢,就要天天見面。不要妄想有了地方鄉愿的支持,就能對抗督府,對抗朝廷。本督自離鄉以來,死在本督手上的人,數以十萬計。”
頓了頓,張德眼神相當的無所謂:“彼輩鄉愿,於本督眼中,不過是鄉賊而已。殺之如殺雞,十萬鄉愿,十萬只雞。”
“……”
“……”
“……”
饒是早就有心理準備的薛仁貴,此時此刻也是知道,自己這是隻能往前不能後退。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跟張德打交道很多年,薛仁貴也不是沒有親歷過幾回張德遭受刺殺,可每次這個江陰子,就是淡定自若。
說性命置之度外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生死這個事情,彷彿就從來不在張德的考慮中。
整個會議,就像是一個通氣會,也像是一個宣告書。
張德給湖北省地方豪門的選擇只有一個,要麼慫,要麼懟。
而且張德還提前放了話,給足了湖北省地方豪門聯合起來的機會,由得他們去聯絡各方,甚至是提前結寨自保。
不管有什麼動作,在張德眼中,都是一樣的。
你結寨自保,甚至是蓋個萬里長城出來,經得起幾回爆破的?
在中央開這麼一個會,李皇帝也會知道,將來也不怕有人攻訐他逼反湖北民衆。因爲一開始就打着“逼反”的主意,你不反,張德還有點不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