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虎謀皮這種事情,對房玄齡來說,還是有成算的。
但是張德兇惡程度猛於虎啊。
眼睛微微一閉,房玄齡內心嘆了口氣,再睜眼,又恢復了平靜。
求仁得仁吧。
“君不君,臣不臣的,事到如今,可願表露肺腑?”
有點虛弱的李世民,擡手指了指牀邊的團凳,示意張德坐下說話。
老張也沒有客氣,一屁股做下去之後,大馬金刀地雙手扶着膝蓋,看着李世民道:“陛下是君,陛下既然有旨,那臣就恭敬不如從命。”
看着人到中年鬚髯誇張的張德,李世民如何都無法把他和二十多年前那個少年聯繫起來。
一個人的面目,真的可以變化到這種程度嗎?
眼前浮現出少年時的畫面,那個時侯,他還不叫李世民,只是遇上了人,這纔有了“濟世安民”的名字。
人生變幻,大約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長孫皇后從牀頭退讓,坐到了牀位,冷眼掃了一下張德,並沒有開口說話。
在場中人,馬周最是不安,無比的惶恐。
他從未感覺這樣緊張過,哪怕是長孫皇后讓他執掌弘文閣,也沒有那種惶恐不安。就算真的有一天長孫皇后效仿呂氏,那終究是李氏媳婦,是一家人的事情。“家天下”,關他這個士大夫屁事!
“萬世貞觀……”
李世民喃喃道了一聲,“這,就是你的給朕的賠償?”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噢?”
“說是,是因爲陛下已是千古一帝,唯一不平者,止我、武漢、揚子江而已。殺張德易,滅武漢難,平揚子江……猶如登天。”
帝國的經濟版圖,已經徹底南移,這是一種誇張的爆發式的轉移。光靠中原的豐富土地產出、人口數量,完全不足以抗衡。這一點,反饋到整個帝國的財政收入上,尤爲明顯。
揚子江兩岸的稅賦比重,居然超過了中原,而且還在劇烈地拉開差距。若非張德和武漢的特殊性,只怕揚子江兩岸,早就像三十年前那樣,已經到處作反。
殺一個張德只是解氣,但殺了張德之後,會有無數個輔公佑、沈法興、蕭銑、林士弘冒出來。
他們有世家有武勳有豪強有蒼頭,能夠想得到的野心家,都會從各自的羣體中冒出來。
所以,李世民縱使再有氣,也只能忍着,可他又很清楚,這是慢性毒藥。
江南土狗不是良善之輩,它也吃肉。
“君王不得大快意,終究是有點遺憾。不過陛下所得,已經遠超秦皇漢武,千幾百年之後,面對陛下,無人敢稱聖君。陛下如今所求,不外是身後之名,臣便送陛下這萬世不變之名。”
“不錯,朕很滿意,對這一份賠償。”
李世民莞爾,“朕也相信,你有這個實力,可以讓貞觀萬世傳承。”
“能不能萬世不知道,三五百年還是不成問題的。”
老張也是相當自負地一笑。
聽到他的話,長孫皇后和房玄齡都是臉色一變,馬周更是身軀一顫,連看上去很平靜的康德,一張老臉也是慘白,手中的拂塵都在發抖。
“那……爲何又說不是呢?”
“自然是臣的一點私心了。”
老張依然面帶微笑,很是坦然道,“倘若哪天又去改元,改來改去的,公文擡頭都要變,甚是麻煩。底下的百姓還要去想今年當朝的皇帝是哪個……想那麼多作甚?這皇帝是誰,重要麼?”
“不重要?!”
聽到這話,已經平靜的李世民,雙眼圓瞪。
“難道陛下還不明白嗎?臣所做的一切,這開始的一小步……”他擡起一隻手,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小縫隙,“就是讓聖君賢臣去死啊。”
“……”
“……”
“……”
咚!
馬周雙腿一軟,整個人都是跌坐在地,然後忙不迭地爬起來,躬身道:“臣失儀!”
只是無人去管他,長孫皇后杏眼圓瞪,活見鬼一樣看着張德,而此時此刻的張德,還面帶微笑,就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房玄齡眼睛一閉,胸腹之間有一股瘋狂而暴虐的怒氣,若非他強行壓制,只怕這一刻就要咆哮出來。
忽然間,一切都明白過來,明白爲什麼皇帝昏過去之後,一張嘴就喊杜如晦的名字。
想必,杜如晦臨死之前,已經跟皇帝說過此事了吧。
想必,當時皇帝就有了準備吧。
此時此刻最冷靜的,就是李世民本人。
“好。”
微微點頭,李世民道了一聲好,他看着張德,“朕一生縱橫天下,未嘗真正的敗績。臨死之前,有此一遭,也好。”
“陛下放心,皇唐雖大,人口卻是稀少。三千人黎庶,這纔到哪裡。有一口吃的,蒼頭黔首,可不是那般容易就剁了皇帝腦袋當球踢。少說三兩代皇帝過去,也不會血染皇城。”
說罷,張德不無遺憾道,“只這般看來,陛下一生,還是未嘗敗績,是個極盡完美的帝王。古往今來,便無人能夠超越陛下。”
“千古史書,繞不過朕。”
“不錯。貞觀即陛下,陛下即貞觀,沒人會記得武德,千幾百年之後,人們提到皇唐天朝,也只會想到貞觀。倘使有人真正去翻了翻厚厚的史書,這才知道,原來貞觀大帝,竟不是皇唐天朝的開國皇帝?”
老張雙手一攤,一副古怪驚奇的模樣,讓李世民突然大笑,只是笑得有點吃力,連連咳嗽之後,這才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
人們評價唐朝之時,開國皇帝都能拋開不談,何嘗不是因爲他貞觀大帝實在是雄貫今古呢?
“本朝新貴,貞觀少年,或許都知道臣張德之名。不過,臣之名,一時興也,豈能長久?臣本就無所謂聲名,縱使在意,怕是千幾百年之後,也不過是貞觀朝的一時佳話。所謂君臣一時賢德,如是而已。臣在武漢的所作所爲,於後人眼中,不過是貞觀大帝英明神武的結果,臣……只是恰逢明主罷了。”
“不錯!”
李世民目露精光,這一點,是偉力都難以抗衡的。
後世之人在瞭解貞觀朝的時候,不管貞觀朝的權貴如何折騰,如何加強張德的存在感,最終在後世子孫中,都有一個繞不開的疑問:如果不是貞觀大帝英明神武,憑什麼讓你湖北總督這般折騰?
“你對朕的賠償……朕很滿意。”
李世民長長地吐了口氣,“朕何嘗不知,無有萬世不變之王朝。強如炎漢,也不過是四百年雄風。朕縱使勝過漢高十倍,也不過是四千年風流,何來萬世?癡人說夢,癡心妄想罷了。”
“爲上者多能明白,卻鮮有如陛下這般灑脫的。”
“不過是他們沒有遇到你罷了。”
閉着眼揮揮手,“猶如陰魂不散,時時提醒,如何能不灑脫?”
“哈……也是。”
老張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下來,“能得灑脫,也是不錯啊。”
這一對君臣猶如家常閒聊,只是這閒話聽得皇后宰輔心驚肉跳,一個個神色變幻,複雜到了極點。
步步爲營自以爲得計的長孫皇后,此時此刻手指緊緊地攥着衣服,指關節發白,胸腹之間又無數的怨氣,可又得不到發泄。
她發現,自己的所有權謀手腕,竟是這般的可笑。
在絕對的偉力面前,所謂的法術勢,全都是不堪一擊。
誠如張德所說的那樣,縱使動用種種手段,殺了一個張德,又有什麼意義呢?張德一夕死,武漢一時歡,萬里長江便難平啊。
舊有的傳統,依然是可以收買或者誘惑一部分揚子江兩岸的勢力。但是,這是有極限的,傳統王朝的那隻碗,就那麼大,裝得下的權貴,就那麼多。
要麼碗裡的出去一些,要麼……把碗砸爛,做個更大的碗。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
長孫皇后也好,房玄齡也罷,此時此刻,內心不約而同地,都冒出了這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