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經理,王經理……”
在清池縣的縣衙西邊,有七八個院子,都連在了一起,有好些皁隸在縣衙和這地界的順豐號兩頭跑。皁隸民聲不咋樣,進項又少,更何況州治所又在清池,平白被刺史府的人拿住,全家餓死都不稀奇。
有些河南過來的做些幫閒,專門幫外來大戶跑腿,衙門裡的批條總歸是要用上的。做買賣認地頭,這不是必須的麼。
順豐號是大戶中的大戶,有些個沒後臺的,就乾脆把縣衙四六不靠的差事辭了。好些書吏那都是沒編制的,是縣令自己掏的腰包,養起來打下手的。
縣衙混了幾年,人脈有了,人情有了,到順豐號做事,反而得心應手起來。加上商號裡給的錢也是豐厚,年底若是得了大活,塞給自家族人,又是一筆進項。
順豐號的經理,便是最底層的一級管理人員,全稱是順豐號經辦對私諸事署理,簡稱經理。
死工資不高,一個月七百文實打實的開元通寶,可以掛賬,年終一起提取。年終一起提取,多給二百文。
但提成高啊,因爲浮水三州木料倉二期擴建完成,屈突詮自打來了這兒廝混,就沒打算在回京城那泥沼一樣的地界兒。
好些個吐谷渾鮮卑種,一想伏允還沒死,怎麼輪也輪不到他們回吐谷渾做大王。索性就跟着慕容諾曷鉢,一起出了長安討生活。鴻臚寺那邊還攢了一些例錢當本錢,在河北道像樣一點的州治所跑運輸。
不過滄州這邊治所清池縣,卻是新的外來戶掌了局面。也不是什麼沒名氣的,操着雍州口音,報的家門卻是琅邪王氏,門路走的是安平公主,保他們上位的,則是樑豐縣男張德張操之。
“咦,崔世兄。”
“可擔不起世兄,王經理,老朽前來問候一聲。”
堆着笑,便是也不好冷眼冷語的。
再說了,能讓王氏的人稱呼一聲崔世兄,那必然也不是什麼沒家底的。眼前的這個崔姓中年男子,祖上是清崔清陽房的。前幾年,決計是看不到清崔的人出來廝混。但清崔又不都是耕讀傳家,總歸會有敗落的。
敗落之後還想維持體面,一代人兩代人還則罷了,這要是三四代都這麼下去,這不是神經病麼?
貞觀三四年的時候,清崔在貝州哪怕是趕着牲口出去發賣,也能做個富家翁。這貞觀四年過完年,整個河北道的行情,就變了樣。
就說種地吧,原本河北道良田大部分都在清崔博崔範盧這些望族手中。結果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雖然不少縣衙的丁口田畝數都是賬面增加,可是很明顯泥腿子們好些日子沒來大戶這裡賣糧食買種子,甚至連借貸都少了。
更要命的是,貞觀六年開始,清崔在貝州以外的農田,出現了不少泥腿子出逃。這出逃不是說真的是逃跑,而是不種清崔的地,反而是去什麼華潤農莊做工。
讓清崔許多賬房管事莫名其妙的是,那個什麼華潤農莊就像是傻子,居然給泥腿子工錢,實打實的開元通寶。
但這也不算什麼,問題還是出在丁口田畝數上。永業田自然不好多說,但露田基本都被租了下來。有些膽子大的農戶,甚至直接把永業田也拿出去給人種,自己就是收租子,只是紅白雙契是沒了,只有白契。
華潤農莊直接把田畝聯合在一起廣種,八牛犁效率極高,又開溝挖渠,配合水利設施,加上賈氏農學家的摻和,光糧食產量,一年就壓倒了五姓七望中最強的清河崔氏。
有些命硬的農戶,幾十年動盪都保了男丁傳了下來,祖墳都在田地之間,華潤農莊要規模種植,遇上這種就麻煩了。可也不是沒辦法,華潤農莊就能從京城請來有名的道士做法,道士不行還有和尚,和尚不行還有景教的西域和尚,這要是還不行,還有天竺的和尚,你要是這些個都不信,巫婆神漢都有,而且都是鐵杖廟裡拿銅錢的。
於是河北道自貞觀五年開始,就莫名其妙多了不少風水寶地,這些風水寶地,全特麼在鳥不拉屎的山窟窿裡頭。扎堆民間祖墳都往那兒遷,遇上有些不信風水道法的,那就沒辦法的,得看大唐的老皇帝面子夠不夠大了。
太皇的臉面是什麼?開元通寶。
一般來說,大唐的百姓都挺給太皇面子的,動遷工作就是這麼的好做。
農業規模化雖然在貞觀年並沒有什麼特別犀利的飛躍,但它有一個人力遷移的效應。雖然不能夠放在表面上讓官方承認,但人力資源向經濟中心集中,這是結果。
農戶付出了人頭戶口田畝,收到租金的同時,還能夠通過“鄉賢”作保,去清池、南皮、鹽山做工。而且爲了讓這些青壯安心,做工也主要是圍繞着浮水流域來做文章,大頭就是將物料通過浮水運送出去。
河北道中央州縣的糧食,要通過浮水,但一般的小船運力有限,船工也不是那麼好培養的。於是很多時候,縴夫、腳力、車伕就又派上了用場。
加上順着浮水大堤,板軌工程一直沒有停止修建,清池要一直修到浮水碼頭的板軌軌道,起碼還要一兩個月才能徹底完工,雖說已經用了幾個月。
保守點估計,力工、腳力、車伕、船工、縴夫這種重體力勞力缺口,滄州一地就得二十萬保底。然而華潤號坑蒙拐騙都用上了,五萬出頭吧,這都是見得了光的。
見不得光的那就多了,不過多是契丹、突厥、奚人甚至還有扶余人。
華潤號的折騰,在清崔這種級別的高層,可能還不覺得什麼,權貴們又有幾個在意物價變化菜市場錙銖必較的?
可是對清崔底層人來說,就麻煩了。以前日子好過,優越感還能維持着。但是伴隨着泥腿子居然也能拿工錢買白絹給婆娘做個紗衣包巾,這就尷尬了。過年的時候,居然還能弄兩條臘肉幾隻鹹雞,甚至還有說不上是不是牛肉的玩意兒。
名氣如果不能變現,那對謀生的人來說,那就是個屁。
就算大家都是種地泥腿子,被人羨慕清崔的名氣,可羨慕的時候,吃穿用度比清崔的家生子還要好,這是兩種體會。
貞觀六年其實還好,等到貞觀七年薛大鼎修無棣河,再到修浮水河堤,然後是黃河大堤,幾個大工程下來,老張也是藉着修橋鋪路的路數,把閒散農戶一股腦兒全攥在了自己手中。
然後貞觀七年的華潤農莊的職業農民,生活水平,已經超越了清崔等大族家生子田舍郎。
等到河北道各地都在傳朝廷要打高句麗的時候,清崔那些底層人物,終於按捺不住,開始和華潤體系的人接觸。
而這光景,想要佔個好差事,就不容易了。清池縣的順豐號這邊做運輸的經理,就是琅邪王氏的一個小支同宗。李芷兒肯定是不認識的,但因爲琅邪王氏的擡舉,跑來滄州攥了個經理位置,一天簽發的馬車單子,就有百幾十張。
其餘州治所,遠不如滄州治所這般繁盛,對清崔的人來說,吃飯也得在個像樣的槽口才行。
因此也就有了清崔底層的種田老漢,跑來跟琅邪王氏的小支同宗討甚麼祖上的交情,世家的風範。
這等可笑的事情,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在清池縣縣衙的隔壁發生了。然而這光景,誰也不會去提甚麼五姓七望的榮耀,甚麼江左第一世家的傳承。
你阿諛我,我奉承你,一如別家小老百姓,總計是沒有區別的。
“王經理,你看老朽前日問詢的事體……”
老漢堆着笑,很是謙卑。
“崔世兄放心便是,四輪標準車,有的,有的。世兄挑個便當的日子,就來籤個文書就是,紅白雙契,包了這車子,不會虧的,不會虧的……”
“擇日不如撞日,老朽今日就叨嘮一番王經理了。”
“好說好說,快請快請,裡邊請……”
貞觀七年某日,滄州清池縣,多了個趕大車的把式,姓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