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了一罈黃酒,寒秋風冷,壁爐燒着柴火,屋內平整的地板上鋪着西域毛毯,是于闐國的特產,程處弼專門派人送來的。
“三郎在西域,有安菩跟着,倒也無妨。”
李震吃了一爵,回憶着少年放肆的過去,鮮有的惆悵。
“大兄怎地這般多愁善感?”
“我也要去爲家業拼了啊,唉……”
“既爲鐘鼎鳴食之家,自不似黔首純樸。田間地頭忙碌,煩惱是要少一些。可大兄願意麼?”
“所以愁惱啊。”李震瞪了張德一眼,又憋屈地冒了一句經典一出來,“安逸的愁惱。”
“哈哈哈哈……”
老張大笑,趕緊給李震添了一爵,“吃酒吃酒。”
“還是大郎你瀟灑,怎地做官也和別家不同?”
“我哪裡是做官?我只是做事的時候,恰好有個官身。便是沒有官身,我就不在荊襄了麼?”
張德笑了笑,寬慰李震道,“兄長是個心軟之輩,若是去了江南,最好還是讓幕僚做惡人。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大兄這性子,不像伯父。”
“虎父犬子耶?!”
又瞪了一眼張德,便又羨慕道,“你居然有兩個兒子了,我真是……如何都想不到,想必,社中知曉此事的人,也不多吧。”
“奉誡是知道的。”
“他自是和你親善,算是同路人啊。”
有些話李震沒想說,有點傷人。其實李震想說的是,就算張德要造反,只怕李奉誡在一旁也是個搖旗吶喊磨刀遞劍的。
朝廷興衰和他們關係不大。
“皇帝要遷都,只怕和‘新南市’脫不了干係。”
突然,張德收了神色,嚴肅地跟李震說道。
“除糖市之外,怕是要新增鹽市、銅市、鐵市……”
舉着酒杯,張德話說一半,就讓李震臉色相當的難看。
半晌,李芷兒掀開門簾進來,然後一言不發,拿起酒壺,給李震添滿:“大伯滿飲。”
“多謝。”
李芷兒又給張德添滿,老張點點頭,看着李震:“只糖市、銅市,最多就是死人。但若是要新增鹽市、鐵市,我看,有人要造反。”
“鹽鐵專賣”自後漢之後,就是說說,官營官辦鹽場鐵礦並不是最大的,當然明面上來說確實是如此。實際上世家豪門能對抗中央,能對抗軍閥和胡人,光靠田地和控制的人口,那是不夠的。
以清河崔氏爲例,雖然崔浩這個變態確實厲害,但清河崔氏掌握的鹽池、鐵礦,足夠扶持一個草原小部族起家,然後在一塊草原上稱王稱霸。
范陽盧氏更是如此,走私鹽鐵到草原,那是輕車熟路。若非張公謹先爲代州都督後爲定襄都督,將河北遼東的大小部族或殺或撫,哪有李德勝在河北作妖,李世民後面狂扁范陽盧氏的套路?
這些事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互相聯繫互相反應,只是其中權謀手段最高者,恰好是這個帝國的皇帝罷了。
走私鹽鐵物資到草原,對地方豪族來說,這特麼算什麼?不算什麼。三國以來,都是這樣乾的,南北朝鮮卑人起起伏伏,和北地豪族大姓的支持,息息相關。如渤海高氏之流,更是直接跟鮮卑人合作,自立爲王。
然而天下一統,作爲帝國的皇帝,又有誰願意有人把重要的物資,去走私給生死存亡的大敵呢?
世家和資本家一樣,他們沒有祖國,甚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都是說給別人的。
唯有皇帝一家,纔是與國同休家國一體。
這個時代,有族的概念,卻無“民族”的自覺。
說到底,中國中國,這是一個“世界”,而不是一個國家。中國即天下,在這個時代,是準確的,也是大多數情況下合理。
中國之外,不管是中國之民亦或是天竺突厥波斯之流,都會感慨中國的富饒高產安逸祥和。
中國即天下,中國即世界。
作爲“天下共主”,李世民不允許北地豪族的這樣做那樣做,於是,衝突發生了。
現在,他要遷都,把長安以及關內的勢力帶到山東去,帶到河南去。山東士族,又有誰不膽顫心驚。
“若製鹽、販鹽同白糖一般需要‘產本’,定有大戶作亂。”
李震同意張德的觀點,李皇帝想要靠遷都來轉移實力,削弱關中軍頭實力的同時,又鎮壓山東士族。
壓制山東士族的細節,不外是人、地、錢三方入手。人未必會殺多少,貞觀朝不管怎麼說,在貞觀十一年的年尾,依然人才缺乏,需要大量的官僚來維持朝廷的上下運轉。
下手的地方,一定是田地和收益上。
而“鹽鐵”,則是五姓有恃無恐對抗中央,屹立數百年而不倒的核心本質。他們自保之餘,只需要將這些物資武裝野心家,野心家自然會去咬死想要對他們下手的無知之輩。
倘若是智力正常的敵人,卻又因爲需要人才來維護統治,又不得不飲鴆止渴,繼續和五姓合作。
這是個相當惡劣的循環。
苻堅、拓跋珪、慕容氏……這些胡人旋起而滅,沸沸揚揚囂張一時,今日五胡何在?
“去歲太子東巡,希望無事啊。”
李震突然又感慨一聲,李承乾這個笨蛋去東巡鬧的長安人都知道太子他賢德,這簡直是智障行爲。
萬一作亂的人裡面有人拿這個說事,到時候暖男太子窩東宮數腿毛去吧。
“我們先假設皇帝遷都。”
張德說着,問李震,“伯父能打探到消息嗎?”
“不能。”李震搖搖頭,“別說大人,房相杜相同樣如此,興許……”
忽地,李震眼睛一亮,想到了一個人。
老張一看他表情,頓時搖搖頭:“長孫無忌絕無可能,此事事關重大,他一個外戚,沒甚用處。皇帝是不會和無權外戚商議遷都事宜的。”
“還是先假設遷都。”
張德繼續說道,“遷都洛陽之後,皇帝會先拿誰開刀。”
“其實,說來說去,皇帝也不會一網打盡,只有兩種可能。”
夾了一塊涼拌豬耳絲,吃完之後,李震才抿了一口黃酒,“要麼抓大放小,要麼只誅首惡。”
“嗯,不錯。”
老張點點頭,心中卻也有些煩悶:就怕李二醉翁之意不在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