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一路到了州衙,在使君的公事房外剛一通報即被傳見,這對於素有“等一等,壓一壓”習慣的姚榮富來說,真是實屬難得。
唐成推開門走進去時,看見姚榮富正在收起一紙公文。
見是唐成進來,姚榮富原本皺起的眉頭猛然舒展開來,臉上和煦笑道:“唐成,來了,坐”。
“請大人看看這個”,唐成上前幾步遞過公文的時候,眼神兒瞥見姚榮富公案上剛剛收起的那紙公文上具名簽章的正是馬東陽。
眼神兒一滑而過,唐成神色絲毫不顯的退後了兩步,“大人,此事刻不容緩”。
姚榮富渾似從沒看過這公文一樣,拿過來足有大半柱香功夫後方才放了下來,“此事乃馬別駕份內當管,提前未告知本官”。
說完這句之後,姚榮富放下公文,“唐成啊,你看此事當如何是好?”。
這一刻,看着姚榮富似笑非笑的臉,唐成心裡真是膩煩透了,這個老姚太不地道了,分明存着想要分功的心思,又不願與馬東陽正面衝突,還指着拿自己當槍使,說個話也是繞來繞去,試來試去的,日啊,好好說話會死啊!
老姚有心思彎彎繞的試探,唐成卻沒興趣奉陪,“大人,我準備請鎮軍出面,如今修路的僱工也是花錢募來的,既然是花錢,請誰不是請?如此也避免與州衙的徭役徵調相沖突”。
“請鎮軍?唐成你與本州中鎮將可熟?”,唐時軍政統管的節度使制度要等李三郎上位之後才首開其例,現如今州衙與鎮軍還是由觀察使及行軍大使兩個衙門分管,且因忌諱的緣故,州衙與鎮軍平日的往來極少,是以姚使君因有此問。
“屬下準備直接行文道里的行軍大使衙門,畢竟州里鎮軍也不便隨意改動日常安排”,言至此處,唐成微微一笑。“本州修路是對於朝廷和百姓皆有大利的好事,想必行軍大使定能首肯支持”。
你有攔牆網。我有翻牆梯。時至今日。老馬還想用這等所謂地“釜底抽薪”之計。門兒都沒有了。
即便沒有能聯絡起行軍大使衙門地周鈞這條線。也不至於就會受窘。大不了到外州募工就是。有錢還怕請不到人?諸多各州大商賈目下都在這條路上。或者是江灘地上設有投資項目。一損俱損之下。這點募工地小忙對他們來說又值當什麼?而以這些人在各自州里地人脈。只怕辦起事來比自己在金州還要方便。
經過前番那次豪商大會之後。唐成已與無形中通過利益地聯結在本道結成了一張網。一張力量極其龐大地網。上有觀察使大人支持。身後又有這張網撐着。對於現如今地唐成而言。金州修路之事已是無所畏懼。
這就是他地底氣。也是爲什麼早晨看到張相文送來地公文後並不惶急地原因。
“爲我金州地事情驚動行軍大使衙門。不好吧”。唐成地這個提議豈止是不好。簡直就是掃他這個使君地臉面;更別說一經過行軍大使衙門地話。這消息必定就會傳到觀察使於東軍耳朵裡。那他還搶個什麼功?前面那些錢糧和徭役額度難道白給了不成?
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對於將“明哲保身”視爲人生第一要義地老姚來說。本想着避免因此事跟馬別駕正面衝突。有唐成在。這得罪人地黑臉兒幹嗎要自己去唱?他原本存了心思想使着唐成跟老馬掐。介時自己再中間裝個紅臉兒。豈不是一舉兩得?
孰料這唐成根本不按他的預想行事,一來就拋出了狠手,反倒把老姚自己將的沒了別地路走,沉吟了一會兒後,姚使君一聲清咳。“據本官所知,漢江江堤去年方纔大整修過,馬別駕心繫江堤安危自然不錯,但要進行這等大規模的徭役徵調卻大可不必,嗯,本官稍後另有公文下發各縣,唐成啊,你安心修好路就是”。
聞言,唐成舒心的一笑。“如此。多謝大人了”。
看着唐成走出公事房地背影,沉下臉來的姚榮富狠狠罵了句。“滑頭”。罵完之後,低頭再看到公案上那兩張內容一樣的公文,使君大人一把將之揉了,“馬東陽,你個蠢貨!”。
“怎麼樣?”,見唐成一臉笑容的走出來,等候的張相文也是一笑。
“稍後州衙會有新的公文下發”。
“噢!”,聞言,張相文邊走邊幸災樂禍的笑道:“老馬前一天剛下個公文,第二天就被使君大人給否了,以後縣裡再接到他具名簽章的公文時,都還得先觀望風色再決定執不執行了,這下子老馬可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被狠狠的打了臉”。
“這是老馬自找地,二弟,我還真納悶老馬究竟是怎麼爬到今天這個位子的,竟然還能在別駕位置上呆這麼久”,唐成跟着張相文嘿嘿一笑,“不過,老馬雖然蠢,使君大人卻比他聰明的多了”。
“這還用說,像老馬這情況肯定是有硬紮根底,要不然早就翻船了”,張相文亮出大拇指朝上比了比,“不過,他雖然壞事不足,但噁心着給人添堵卻是綽綽有餘,大哥,老讓他這樣也不行啊”。
“嗯,不行,的確是不行”,說着這話時,心下也是厭煩的唐成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來福。
從州衙裡出來之後,兩人便到了修路的工地上,自從實行“分段承包制”之後,對於如今的修路工地來說,監工已經毫無意義了,唐成之所以還每天都來,目的就在於督促覈查工程質量。
這條路不僅給他帶來了財富,更是他在大唐踐行理想地第一次嘗試,無論從那一點來說,唐成都決不能容忍道路質量出現任何問題。
邊巡查道路,唐成邊與那兩個同行的工部官員隨意說笑,行不多久,那兩個工部來的行家被人給叫走了,見狀。原本默默跟在四人後面的馮海洲策馬湊了過來,“大人,今天早晨,屬下偶然發現個事兒”。
“什麼事兒?”。
“那四人中的王大人在記錄理析此次金州修路的得失,其中有多處記載到大人的言行”,言至此處。馮海洲壓低了音量,“他們畢竟是從皇城下來的,身份特殊,大人你再跟他們說話時謹慎着些”。
聞言,唐成臉色一變,在穿越前地後世裡都大有因言賈禍地,更別說他如今處身地還是古代唐朝,這玩意兒不能不注意。
仔細想了想,唐成沒想到自己在他們面前說過什麼不合適的話後。這才放了心。
這只是今天一個很小地插曲,晚上從工地回家時,在朦朧的月色下。唐成特意去了小桃地住處,可惜的是今天來福卻沒來。馬別駕具名簽章的公文第一天剛剛下發,第二天就被姚使君親自指令下發的公文給蓋了,因是間隔的時間太短,這消息甚至都還來不及傳往唐成的修路工地,是以對其並無影響。
路一天天向前延伸,這些個日子唐成倒是很想看看馬別駕的臉色,然而卻是沒有機會,好死不死的是也不知來福是怎麼了。竟然也沒到小桃那兒去過。
再然後,本道觀察使衙門突然對金州州衙感興趣起來,道衙裡分管司田,司戶,司倉等業務的官員輪着番兒排隊地往金州跑,而且不管是誰下來,就沒有一個說好話的,必定都是對各自分管的範圍寒着臉大家批評,饒是馬別駕第一次吃虧之後小心了又小心。準備工作做地又妥帖又好,卻依然無法阻止這股針對金州州衙的批評浪潮,爲此,代替唐成料理司田曹事物的老孫也吃了掛落,那天晚上還特特兒的跑到唐成家裡去訴了苦。
“天地良心,司田曹的業務真是井井有條”,借酒壯膽,加之這回又實在是委屈的很了,平日膽小話少的老孫“嘭嘭”的拍着平瘦的胸脯激昂道:“唐大人。我老孫在衙門裡也幹了四十多年了。這要說咱們現在地司田曹還有問題,我管保山南東道所有的衙門就沒有一個合格的”。
“虧心了。道衙真是太虧心了”,喝發了興的老孫也不等唐成邀飲,咕嘟一聲將面前滿盞酒一飲而盡,就此舉着空酒盞,瞪着一雙紅紅的眼睛梗聲道:“唐判司,這次是道衙虧心了,我老孫對得起你,對得起咱司田曹,對得起咱曹上上下下的信任”,說到最後時,老實了一輩子,在州衙裡就沒展揚過的老孫已是紅了眼圈兒,聲音也嘶啞起來。
“孫兄,我要是信不過你,能把曹裡交給你?既然交給你了,就再沒個懷疑的道理”,看到老孫這樣子,唐成既覺心熱又有些心酸,拍着老孫的背脊好一陣兒勸,才總算把他給勸住了。
饒是如此,在唐成讓人送他回去後,連站都站不直地老孫還在不斷的回頭一聲聲喊着:“唐判司,我對得起你……”。
唐成的確是信得過老孫,送走他後,就開始琢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司田曹怎麼就莫名其妙的受了道衙的重批,想來想去,唐成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老馬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的想要整他,畢竟如今司田曹的判司還是他,而老馬在道衙裡也有人。
然後,事情隨後的變化卻讓唐成改變了想法,看着道衙一撥撥來人,來了之後就是批,而且批評地範圍還都是老馬地分管範圍內,唐成先是詫異,繼而最終認清了一個事實——有人要搞老馬了。有人搞老馬,這對唐成來說自然是樂見其成,高興都還來不及的,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是,這事兒到底是誰發動的?若是按照動機分析法的話,誰得利最大誰最有可能,那州衙裡最有可能的人就該是司馬張子山,畢竟把老馬搞下去之後,按序就該他替補上前,由州衙老三升爲二號人物,但是仔細想想張子山至慎至謹的行事風格,唐成又將這一猜想給否了。他要搞早就搞了,也不會等到現在,再說他也未必有這麼大的能量,能使喚動道衙這麼多方面大員。
不是張子山,那就只有姚使君了,但問題是老姚來的時間太短。能量同樣不夠,再說他也實在沒這必要。
想來想去,唐成始終想不明白,這麼些日子以來,這還是第一件讓他徹底摸不着頭腦的事情,爲此唐成還特地使着張相文到他二叔那兒探探消息,結果卻同樣是一無所獲,爲此,他着實沒少鬱悶。
不過。雖然緣由想不清楚,但他對結果地預測卻是異常的準確,在經過前期地毯式的輪番轟炸過後。道衙里正式形成文字的申斥隨後便密集而來,這兩步一走完,就連金州州衙裡負責灑掃的雜役都看出來馬別駕是不行了。
果不其然,僅僅就在四天之後,州衙裡就傳出了別駕馬東陽以年老體力不濟爲由,申請致仕的消息。當然,這也只是官面兒上地說法,衙門裡私下流傳的版本卻是道衙裡來了人,手裡拿着老馬貪墨的實證逼其如此。老馬將公事房裡的筆洗、硯臺等物摔光了之後,不得不捏着鼻子寫下了請求致仕的文書。
至於這兩個說法到底那一個更準確,實在是衆說紛紜,莫衷一是。
曾經在金州州衙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馬別駕就這樣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倒下了,隨後,僅僅在一夜之間,金州馬府便已人去樓空,更爲詭異的是就連被放出的來福等親近家人都不知道馬別駕兩口子到底是去了那兒。
青天白日地,昔日在金州州衙和文壇叱吒風雲的馬東陽竟然跟鬼魂一樣突然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狗日地老馬居然就這樣全身而退。還真是便宜他了。不過這樣也好,咱們總算是少了個絆腳石”,聽着張相文憤憤然的話,此時再回顧起這件事情從發生到結束的全過程,唐成並沒有感到多高興,反倒是隱隱覺得後脊樑上有些發寒。
這到底是在整老馬,還是在幫他?畢竟老馬還有不到兩年也就到了致仕的年齡,而以他的行事風格來說,爲官幾十年得罪的人少不了。如今這形勢卻是老馬用不到兩年的官齡。換了一個全身而退。靜下心算算賬。老馬不僅是賺了,而且是賺大發了。
唐成不相信這是老馬能幹出的事兒來。他既舍不下這一年多的官位,也沒有布這個局地眼光、魄力與心機,在道衙裡更沒有這麼大的能量。若不是他,那究竟又是誰操的盤?
想到最後,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唐成在馮海洲一句“看老丈人”的笑話中,福至心靈的想到了當日孫使君走前的那番話,想到了老馬背後那個連孫使君都忌憚的老狐狸岳父。
是他,肯定是他!然則,不等唐成派人前往道城求證此事,另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山南東道觀察使大人再次到了金州,就在他抵達金州地第三日,細細巡查完金州修路進程的於東軍派人將唐成叫了過去,隨後說出了一句讓他始料未及的話,“唐成,本使今日已與姚使君會商完畢,從明日起,你即調往道衙聽用”。
“大人?”,這話來的實在是太突然,唐成猛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屬下這金州的路還沒……”。
“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時至今日,金州這條路任誰也能修得好了”,看着一臉不捨的唐成,於東軍笑了笑,“我也是修了一輩子路的,你的心情自然能理解,放心吧,金州修路你是首功,這任誰也搶不走。另外,接手金州修路之事的乃是新上任地別駕張子山,此人素以謹慎著稱,我也已跟他交代過,讓其牢記蕭規曹隨四字,斷不會毀了你地心血”。
於東軍用的根本就不是詢問地語氣,而是直接的命令,事已至此,唐成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唯一讓他欣慰的是接手此事的是張子山。以他的性格來說,既然是觀察使大人這麼交代了,他自然就會遵行不悖。於細節的把控上,他可能比自己做的還要好。
饒是如此,唐成心裡還是有些不好受,這條路不僅傾注了他的心血,更傾注了他理想的熱情,而今工程未完就不得不放下,還真是……哎!
沉吟良久之後,一聲長嘆的唐成擡起頭來怏怏道:“卻不知大人要調屬下去道衙幹什麼?”。
“就幹你在金州做的事情”,隨着於東軍的話語拋過來的還有一本文卷,這本大半是空白的文捲上記載的皆是金州修路之事,裡面記的最多的便是他那衆多的創舉,其中重中之重的便是他爲此次修路籌錢的過程。
細細的將文卷翻了翻之後,唐成想起了當日馮海洲的話,原來那個工部官員總結整理後記錄下的竟是這個。
“唐成,你的想法之巧實是匪夷所思,然則卻有奇效,昨日說到這個時,來金州的那幾個老工部都是歎服不已呀”,言至此處,哈哈大笑的於東軍看向唐成的眼神裡已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你所創設的那套分工計酬之法本使即將於房州路上推行。入道衙之後,你便出任本使的掌書記,修路不用再管,專司負責將你在金州的募款之法向其餘各州推行”。
這下子唐成明白了,合着於東軍調他進道衙,就是幫着其它那幾個州弄錢的,簡而言之就是將他在金州的經驗向更大範圍推廣。
“說起來,你當日毛遂自薦,本使也只是想賭一賭,畢竟當日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如今看來,這一賭竟是賭對了”,很難想象,年紀已過五十,身爲一道之尊的於東軍竟會有眼前這樣孩子般純淨的笑容,“有了你這個法子,解決了錢糧,房州官道修成的時候,唐成你當日所說的路網必能一起建成”。
受於東軍的好心情影響,唐成心裡也覺得暢快了不少。
“等到那時,本使一定要爲你向朝廷請功,以吏幹之才由流外入流”,於東軍笑着走到唐成身邊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憑你的功績,由流外入秩之後超拔一品當無問題,二十歲的八品官,哈哈,介時工部又將添一佳話”。
唐代官職分的極細,不僅有流內流外之分,還有正、從之分,除此之外,一個品級之內還有上階、下階之分,新進士們雖然升官快,但剛考中授官時也不過是正九品,了不得從八品就頂天了,此時於東軍口中的正八品,倒要比後世裡官制改革後的七品還要值錢些。是以他因有此話。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去工部了?”,心裡嘀咕了一句,唐成笑應道:“多謝大人栽培”。
知道前途大好,唐成自然也高興,但高興之餘看着於東軍那與年齡絕不相符合的明淨笑容,他心下忍不住喃喃自語了一句:“這樣的人真能做好一道主官?他這山南東道觀察使到底能幹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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