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高昌城。
由於吐魯番是天山陷落最深的盆地,熱氣不易散失,形成了巨大的熱火爐,熱的人受不了。
尤其是對從中原內地來的唐軍們來說,這簡直是煎熬。
有士兵把烙好的麪餅貼在屋外石壁上,少頃烙熟。
而把雞蛋用溼紙包裹,埋進沙窩裡,半個多小時也烤熟了。
如此炎熱,當地百姓也有避暑辦法,晚上都睡在屋頂,那邊乾旱少雨屋頂也大多是平的,晚上睡屋頂就涼快的多,在屋裡是熱的沒法睡的。
白天則儘量早上和傍晚去做事,中午最熱的時候,大家要麼進入地窖休息,這裡家家都有地窖,裡面還是比較陰涼的。
要麼就在渠邊樹蔭下休息,
如果離坎兒井近,那就享福了,坎兒井是西域一種特殊的灌溉系統,大體上由豎井、地下渠、地面渠和蓄水池組成,
大部份是穿行在地下,隔一段會開一個豎井,裡面流淌的大部分是天山冰雪融水和地下水,十分冰涼,坎兒井裡就跟空調房一樣涼快。
坎兒井旁也能涼快許多。
武懷玉也是有些熱的受不了,白天就搬到了坎兒井下,
這裡就跟大山溶洞一樣清涼,清涼的渠水緩緩流淌,水裡浸着西瓜、葡萄等瓜果,
“這高昌啊不應當叫西州,而是應當取名火州,就沒見過這麼熱的地方,人都能烤熟。”
武懷玉老丈人樊興一頭汗水的下來,遞給武懷玉一兜東西,
“埋沙子裡烤熟的雞蛋,還有石壁上烙的餅,孃的,真是長見識了,兩刻鐘不到,就都烤熟了。”
武懷玉笑,“水裡冰着西瓜、葡萄,你自己撈。”
樊興老家安陸,那地方在夏季也算熱的,後世武漢還有火爐之稱,但他這南方人都扛不住高昌的熱。
“你在看什麼呢?”樊興撈起一個西瓜,啪的一掌拍下,西瓜就已經裂成兩半,遞給懷玉一半,他自己那半再一掰,一手一大塊,左右開弓,冰涼的西瓜沁人心脾,樊興舒服的直叫。
懷玉把手裡的書給樊興看了眼,
《高昌內藏奏得稱價錢賬》,這是高昌麴氏王朝統治下,對貴重金屬、生絲、藥材、香料等商品的交易稅收記錄,參與交易的商人主要是粟特昭武九姓胡商,少數是突厥人。
高昌是絲路重要節點,粟特胡商大老遠把貨物帶到高昌,許多人並不會再繼續東進,他們在高昌將貨物買賣,再購入一些其它商品運回西方,
高昌就成爲粟特胡商們重要的商品集散地,
高昌國自然不會錯過這資源,來我地盤做生意,當然得抽稅。
高昌人收稅很有意思,他們是稱重估計,向交易雙方都收取一定比例的費用,稱爲稱價錢,每半個月統治一下收取金額,稅錢採用銀錢結算。
這種仿波斯薩珊銀錢,每枚重量跟唐開元差不多,但一枚能換三十二枚唐銅錢。
“看這個做什麼?”樊興大口吃着西瓜,瞧了兩眼,就不感興趣了。
“這是從高昌王宮拿來的錢帳,裡面的記錄很有價值的,”武懷玉笑着說道,“你看這個,每交易生絲十斤,交易雙方需繳納銀錢一文。交易白銀一斤,繳納一文,交易黃金四兩,繳納一文。”
“從這些就可知,高昌的生絲、白銀、黃金的價值比例。”
大體就是十斤生絲一斤白銀,四兩黃金。
黃金一兩、白銀四兩。
而中原內地,黃金一兩,大約是兌白銀五兩。
不過高昌帳上的斤,用的是魏晉時的斤,相當於隋唐的小斤,也就唐斤三分之一不到,約二百二十克,用一高昌斤純銀打造仿波斯銀錢,每錢約重四克,能打造五十五文。
一斤銀的交易稅爲一文,稅率大概就是百分之一點八。
“高昌的這個稱價錢稅法,其實類似東晉時的輸估、散估。”
晉自過江,凡貨賣奴婢馬牛田宅,有文券,率錢一萬,輸估四百入官,賣者三百,買者一百。無文券者,隨物所堪,亦百分收四,名爲散估。
東晉抽稅比例是百分之四,高昌的稅率大約是百分之二。
高昌國徵稅,以銀錢結算,最小單位是半文,因此商品總值超過二十五文,徵稱重錢。
從這帳冊中還能得出,高昌一兩黃金,實際是兌換十二文,到十三文半左右,金銀質量兌換就是一比四左右。
而在高昌,一斤生絲價格爲五文銀錢,值唐錢一百六。
在中原,一匹絹值錢二百左右,而一般兩斤生絲可換一匹絹,則在高昌一匹絹當值錢三百二,中原一匹絹卻值二百,這裡面就有很大的差價可圖。
除了這份內藏收稅帳本外,武懷玉這些天還看了許多高昌帳冊。
從那些數字裡面,就能窺到高昌底細。
比如說高昌徵收田賦,是按兩畝半交納銀錢兩文計算,高昌國帳上一年田租是七萬兩千文銀,那麼高昌徵稅的田,不到七萬畝。
而據《兵部條列買馬用錢頭數奏行文書》顯示,高昌的平均馬價是三十七文銀,折唐錢不過一千一百八十四文錢,這個馬價真的挺便宜,這也與高昌地處西域,這裡不缺馬有關。
再根據其帳本,武懷玉看到,高昌國每年各類途官方用馬約四千匹左右。
高昌的田租,卻僅能購馬兩千匹,缺口則還是轉移到了百姓身上。
高昌的課戶平民,一般一丁能夠分到的田地平均只有兩畝半,總收入就二三十文,
但高昌卻要求百姓每戶爲官養一匹馬,這馬的價值都超過他們田地收入了。
更遑論還要繳田租,各種稅賦力役,百姓無奈之下,只好發展副業了,或是以家庭爲單位搞棉花紡織,又或是在城裡市場給商人打工等等,
更有許多百姓直接破產,或逃匿隱戶。
按武懷玉看到的文書顯示,高昌近些年推行按貲配生馬政策,這是一項義務,高昌人不僅要自己出錢買馬,而且還要自行準備飼料和馬鞍,這些馬高昌百姓養着,官府有權隨時調用和檢查馬匹配養情況,
甚至這項養馬義務,是不分階層的,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貴族官員,都要承擔這項義務,
而其標準,也從早年五人配馬兩匹,到現在兩人配馬一匹。連高昌的和尚都逃不過,從早年二十僧人配馬一匹,到如今十僧配馬一匹。
數據不會說謊,能從中推算許多真實信息。
“你看這些數字不會頭痛?”樊興吃完半個瓜,感覺渾身清涼了許多,這坎兒井裡乘涼,那是真爽。
外面大火爐,裡面多呆一會甚至還感覺有些冷。
武懷玉倒不覺得枯燥,他還會邊看邊算,甚至拿筆記錄一些數字。
“這些數字很有意思的,”
高昌官府帳面上戶口八千多戶,三萬多口,田僅七萬多畝,但據他從各個帳本里的數據推斷,
高昌的田地是遠超這個數的,那些沒在田賦冊上的,實則都是在高昌王室,以及貴族豪強大臣名下,這些就是不課田,甚至是隱田。
人口也有很大隱匿,同樣是隱匿於貴族豪強以及寺院名下。
這些情況,其實就跟中原以前王朝一樣,都是漢人王朝,也就都有通病。
貴族豪強兼併嚴重,且佛寺經濟有些畸形繁榮,
從賬冊上看,高昌近些年財政已經出現問題,養兵軍費開支年年增長,還要向突厥進貢,甚至還要養突厥吐屯駐高昌的軍費,
隱田、逃戶,導致租賦減少。
這情況跟明末似的了,但高昌表面還維持的不錯,
最重要的就是高昌不是單純的農耕國家,國家財政也不僅靠那點田賦,他們也還有畜牧業,
還有紡織業,
最重要的是高昌的絲路貿易一直做的不錯,
這個西域天山東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可不簡單,光是稱重銀錢這筆稅,就遠遠超過高昌的那點田賦了。
更何況,高昌國本身也搞貿易,低買高賣,販貨東西,沒少賺。
其中賺的最多的,當然還是高昌王室麴氏了。
麴智盛給武懷玉送了兩次禮,第一次價值黃金千兩,第二次直接送三千兩黃金。
要知道,明面上高昌國一年的田賦,也就七萬文銀錢,折黃金不到三百兩。而高昌一年僅用馬的費用,就要六百兩黃金了。
高昌不僅在絲路貿易上收稅、買賣,而且高昌的放貸金融業也搞的很火,因爲商人多,交易量大,於是借貸、抵押等也應運而生,十分興盛,任何年月,抵押放貸都是極賺錢的。
武懷玉幾天賬本翻看下來,得出個結論,高昌這些年能一直撐着,靠的就是絲路。
這也是爲何當初焉耆要重開樓蘭道,一下子就把高昌惹惱了,不僅對大唐表達強烈不滿,而且還直接出兵攻打焉耆,後來又聯合西突厥,又攻破了焉耆五座城,
因爲絲路是高昌的命根子,高昌能撐着,全靠絲路,要是被分路引流,高昌就會財政破產。
樊興是武將,他不在意那些數字,但武懷玉不僅是西征大總管,還是安西大都護兼西州刺史,還兼涼州都督,且仍還加着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宰相銜。
他本身並不想留在西域,是打算戰後向皇帝推舉兄長懷義任安西大都護的,舉賢不避親。
可誰料皇帝硬要讓他留西域。
既然如此,那高昌戰後轉爲西州,這個擔子就落他肩膀上了,他得把西州管理好。
好在皇帝也還是給他提供了一些方便,比如把高昌王氏麴氏,連帶着高昌國內大臣、豪強,全都內遷中原,這招很厲害,一下子把高昌國舊上層勢力遷走,瓦解,
這就方便朝廷接管,
當然還有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們走了,浮財能帶走,但田地、牧場、礦山這些是帶不走的,這些可是重要的資源,可以重新分配。
武懷玉已經在制訂新政,
比如重新清量田地、清查人口,然後在高昌推行一輪均田。
接着還有推行兩稅新法,減輕高昌百姓負擔,其實也是要以新稅制增加西州財政收入。
甚至還有他已經去信內地家中,要從內地調來武家種棉花搞棉紡的一些把式匠頭們來,在高昌推動棉紡產業的升級。
以前高昌棉紡產業是他們的一大支柱,很賺錢,但這些年被武家帶頭的大唐綿紡產業搞的半死不活的,
只要引入新技術,那麼高昌的棉紡業必然重獲新生,這裡種棉花還是條件很好的,又有很好的市場,方便銷往河中甚至波斯羅馬。
當然,這個產業重振後,獲利的肯定也有武家,而百姓也能分一杯羹,西州官府也能增加稅收,多方受益。
在武懷玉調查後發現,高昌其實各方面條件都還是很不錯的,依靠坎兒井,其五大綠洲二十幾塊小綠洲,農耕種植的糧食,是足夠滿足自身糧食需求,而高昌也有不錯的畜牧條件,高昌馬也是優質良馬種,很有發展潛力。
更重要的是其絲路上重要的節點位置,這裡處在東西方的中間,歸附大唐以後,這裡能夠有更大的發展潛力和前景。
當然,高昌國內,還有很優質的鐵礦山,一直以來高昌的鐵冶業也很不錯,絲路聞名,如果有大唐的更好冶煉技術支持,那麼這項產業也能更有發展。
總之,高昌的條件,比伊吾的條件,各方面都要強的多。
大唐在伊吾經營十年,伊吾發展的不錯,不僅糧食自足,且每年向伊州官倉、伊吾軍倉的儲糧達到兩萬石左右,
而且這十年,伊吾修起了一系列的驛站、烽燧、軍堡、倉庫。
高昌的條件更好,只要不亂,那無疑能起飛,尤其是沒了高昌原來的那些貴族豪強以後,少了那些吸血蟲,可是少了幾座大山。
武懷玉還打算向朝廷申請西州的一些稅賦減免政策,以及出臺一些吸引移民的政策,
西昌底子好,條件不錯,發展潛力大,比起他以前主政過的朔方、幽燕,以及嶺南諸地,條件不是好了一星半點。
樊興對那些不太感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西突厥諸部怎麼安撫善後,他們什麼時候班師還朝,
他已經接到了新的任命,由涼州都督升爲北衙右龍武大將軍,接替了原契苾何力的職位。
不過,他現在還不能回長安,得西征正式結束後才能回。
他是希望能夠早點班師的,留在這整天也無所事事,高昌還那麼熱。
“你說,西突厥諸部真能聽話的退去,我總覺得這次事情可能不那麼容易善了,”樊興蹲在渠邊洗了把臉,冰冰涼涼,“嘿嘿,不過我倒是希望他們搞事情,高昌這打半截子仗,立的威還是不夠,
總得借只雞殺了來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