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的莊子旁邊,有一個村子,幾十戶百姓。
朔方平定後,那些躲在城裡的村民在朔方城以工代賑幹了段時間活,然後接到衙門通知,讓他們回家分田授地。
原來這村子裡百姓大多無地,或只有極少量的地,而這次衙門給的政策是一丁授足百畝。
扣除原有的地抵永業田,不足之額再補齊。
這對村民們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做了十年樑國臣民,可沒享受到什麼好待遇,比如武懷玉這個莊子,之前就是樑師都的皇莊之一,本來地也多是這村子百姓的,但被樑師都划走了最好的一千畝。
其它樑國勳貴也是這裡圈一塊,那裡佔一塊,總有辦法兼併侵佔,到最後他們的地越來越小,甚至徹底淪爲了佃戶。
如今幾十戶村民都補齊了地,個個都趁着時節,在補種冬小麥,因爲牲畜等損失,村民們面臨缺農具少耕牛等情況,衙門也都提供一些租借的幫種。
不過如今衙門這塊耕牛農具種子等也不多,衙門還是號召各地的地主豪們強,能夠出來共渡難關,跟百姓租借耕牛種子等。
武懷玉的莊子,就向這個小村子的村民提供了不少種子、耕牛、農具的租借,約定好夏收後用糧食給租金。
他們也可以在有空的時候來武家的莊子裡打短工賺錢,這並不是無償的,而是給工錢,甚至工錢還很厚道。
對武懷玉來說,他現在地多,也不缺牛馬農具這些,牛馬從靈鹽塞上可以運來,農具種子可以從關中運來,都是錢能解決的問題。
莊子現在主要還是缺勞力,武家現在靈州五千畝地、鹽州一萬一千畝,夏綏銀勝四州新置地兩萬多畝,加起來小四萬畝地。
雖說是大莊園模式,相對效率高,能節約些人力,但這年頭的農業,仍是勞動密集產業。
普通百姓,一夫一婦能治田百畝,再養二十籮蠶,男耕女織。集體莊園相對效率高點,主要是田地集中、牛馬農具齊備,再就是相對引水灌溉等設備齊全。
但莊園除了種糧,一般也還會發展養殖這樣的副業,甚至有些初加工。
塞外四十個莊子,每個莊子現在基本是配了十房奴隸,老少等四五十人,其中青壯二十左右。
這些人在平時日常是夠了,但農忙時不夠,僱傭周邊村民打短工,甚至是僱傭些青壯來做長工,對莊園人力不足是個很好的解決辦法。
這對村民們而言其實也是好事,畢竟雖分了田地,但田地是死的,收益就這麼多,也還不會一直風調雨順,能再額外做工賺一些,那也多份收入。
甚至就連村民家中的小孩子,都能來地主家賺份錢,比如放羊放豬等等。
在中國古代傳統的鄉村,主要是由地主豪強和普通百姓構成,這種結構其實相對穩固,較少的地主豪強佔據了較多數的田地資源,這些地主的田莊能夠產生更多新的耕種、農具等技術等,甚至也是鄉村社會裡的壓艙石。
任何事務好壞面都有,在無法逆轉這種情況的局面下,積極引導、監管好地主豪強,其實比一味的打壓更現實。
這個莊子就在夏州郊外,所以樊五娘不僅安排這裡種土豆、油菜、白蘿蔔、胡蘿蔔等,也還養羊餵豬,養雞和鵝,她還打算在這裡也蓋個溫室,這樣冬天也可以種上些玉米等其它蔬菜,到時住在夏州城裡,吃的豬羊蔬菜,都是新鮮的。
獠奴們一大早又開始切土豆了,昨天實打實的獎勵後,現在獠奴們都想爭奪頭名換斤羊肉,就算手腳慢,也要努力完成交待的任務,起碼也能獎兩蒸餅。
僧婢五娘今早滿臉春風,起來時對懷玉說她感覺這次中了。
“今天疙瘩村又好多人來做工。”
“有活就安排吧,反正我們現在秋種也忙,另外莊子新建起來,也還要添些屋舍羊圈啥的,大家重建家園也非常不易,還是老規矩,工錢一旬一結,他們可以要糧也可以要錢,儘量不要拖欠他們。”
疙瘩村因爲靠着無定河支流疙瘩河而得名。
這裡原來百來戶人家,現在只有七八十戶,還有半數是平定朔方後重新安置來的,另外大半村民,已經不是被之前圍城時遷去了靈慶等地,就是被趕進城後餓死了。
一場戰爭,雖然這次戰爭並不是什麼激烈攻城掠地,但對朔方百姓而言,仍然被洗白了。
現在分了田授了地,要重新修房子,置辦農具、傢俱、買牛買馬等,太難了,只能一點點來,他們也不可能都指望朝廷衙門,這隔壁武家莊,就成了他們最好的依附對象。
“直接先計下,到時抵扣他們租借種子農具牛馬的錢也好啊。”
僧婢道。
懷玉擺了擺手,“你看大家那模樣,一個個面黃肌瘦,家無餘糧,靠着朝廷的那點賑濟糧,都不容易。咱們這莊子在這,以後還要跟鄉親們經常打交道,需要他們幫忙的地方也多。
現在遇災遇難,能拉肯定要拉一把。”
“我有個事正好要說呢,就是好多村民現在要跟咱莊子借糧,說好秋天借,夏收後還,可他們現在一無所有的······”
“先別管那些,每家先借一些,至於說利息這些,就別說什麼借一還三還二了,現在借,可以到明年秋收爲限還糧,本一利一吧。”
“太低了吧?”
別人家都借一斗,利息都是二斗三鬥,這時間還只有半年。懷玉居然要秋借秋還,足一整年時間,利息也只要一斗。
“都很困難,這個時候就別想着利息了。”
其實武懷玉最後定這個利息,相比別人半年就兩三倍息,實際已經只相當半年期五分息了。
這個利息在當今大唐來說,很低,一般情況下你借不到這樣的,官府偶爾賑濟災民的時候會弄點這種低息的,但數量少不說,一般人也借不到。
另外就只有家族的那種族倉,或是一些義倉,纔可能有這低息。
武懷玉也得考慮下其它地主豪強們,不能一下子定太低,否則就是掀桌子破壞規矩。
現在聽起來是倍息,跟官府公廨錢利息相當,實際對比以半年期爲主的民間糧食貸,要良心的多。
“要細水常流,這些村民以後跟咱們莊子是要世代相鄰的,”
這時代,武懷玉還是希望有個較良性的關係的。
那樣豪強地主和普通百姓的矛盾纔不會那麼突出,而豪強地主才能更有威望,以後辦事什麼的也更方便。
甚至用殘酷點的角度分析,這些村民就算現在分了田地,但他們仍相當於是豪強家旁邊養的一片韭菜的,普通百姓在這個時代抵抗風險的能力是很低的,一場水旱霜災,又或是一場疾病意外,都可能讓一個家庭破產。
起碼也需要借貸,而這個時候他們基本上都只能找隔壁的地主豪強借,這時代就算武懷玉再有良心,比別人家利息低,可借貸利息普遍都高。
就算撐住了緩過來了,那可能接下來好幾年都等於替地主打工白乾,要是撐不住,那隻能賣田賣地甚至賣兒賣女賣自身,淪爲地主家奴隸,或是成爲地主家佃戶。
一遍遍的輪迴,百姓就是那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而地主卻因此賺的盆滿鉢滿。
割韭菜當然也得有講究,不能連根拔,只能割。
給村民們借貸糧食,甚至租借種子耕牛等等,讓這些村民們能夠健康的成長,這樣到時纔好割。
當然,武懷玉不會這般直接說出這些本質,但本質就是如此。
這是百姓們掌握不了多少生產資料所會必然導致的結果。
懷玉希望隔壁村民們都能過的安穩。
老百姓真要過不下去了,其實第一個遭殃的往往就是他們隔壁的地主豪強們,也就是所謂災年吃大戶。
飢餓的流民可不會再管你是什麼地主還是什麼豪強,他們只記得你家裡有糧,流民聚起來以後,什麼都敢幹。
武懷玉很討厭那種貪的無厭專幹殺雞取卵這種事的人,鼠目寸光。這年頭,但凡有點底蘊的豪強,一般都能給自己打造一個樂善好施的人設,這種纔是長久之道。
“以後村民要來幹活,只要有活幹就安排,但得打工分,那種偷奸耍滑的以後就不用,幹活按表現打工分給工錢,
家裡若有事,要借貸什麼的,不管借糧借錢,都借給他們,”
武懷玉看着田地裡獠奴、疙瘩村的村民,還有莊子裡的管事、把頭等,“我打算請個教書先生過來,在莊子上辦個學,到時咱們莊上和附近村子的適齡孩童都可以來上學,”
“辦學請先生又要花錢的,紙墨筆硯也不便宜。”僧婢覺得這又是一筆額外開支。
“我呢是這樣想的,辦這個學我們就不收學費了,學生自己每年給先生一點束脩就行。”
“還不收學費?”
“咱們半工半讀,上半天學,然後到莊園裡幹半天活,免他們學費,還提供給他們紙筆,”
僧婢覺得有些難以理解,這種純搭錢的事並不是有必要。
可武懷玉覺得這個學值得辦,一來如今讀書難,給大家提供一個這樣的機會,必然能得到很好的名聲,二來這些在武家莊園半工半讀的學生,如果有好苗子,將來自然也可以挑入武家的莊園或是商號裡做夥計。
這從小開始培養,更知根知底啊。
“獠奴的孩子也給上學?”
“家生子讀點書,也更好爲武家做事啊。”
僧婢想了想,“那咱們塞上這四十個莊子,全是辦學?”
“嗯,一步步來,以後肯定都要辦的。”
當天,夏州城裡,武家就開始招聘村學先生。
因爲只是啓蒙老師,也不需要什麼高深文化,更不限制年齡。
能通兩三經,就已經合格了。
此時夏州戰後,也還是有不少落魄讀書人的,看到武家的招聘,都競相報名。
這可是都督家招人,哪怕是莊園裡,那也值得一試,以後也是一個資歷。
況且,武家開出的條件確實還不錯,包吃包住還包紙墨筆硯等,另外工錢以月糧和月錢兩份給。
眼下這樣的工作有這收入還猶豫什麼,尤其對一些年紀大的窮讀書人來說。
報名的人太多,好在武家需要的先生也多,這次還順便給田莊鹽場等招了一些帳房管事等。
最終一百多個被招聘的人,個個高興不已,而武懷玉親自見過他們後,還特意讓先帶他們每人量制一套衣服鞋子,再預支兩月工錢安家。
“二郎你現在名頭可是越來越響了啊,居然給奴隸都請先生。”
剛從長安趕來塞上任銀州刺史的程處默,先來都督府拜見上官。
隔了大半年不見,武懷玉過生日了有些認不出這傢伙了,又粗壯了一圈,這傢伙現在跟程咬金簡直一模一樣,熊羆一般。
“你家以前養馬,也知道要好好訓練,那樣才更值錢嘛,”
程處默一口一個雞蛋,一連吃了十四個,居然說只是先墊墊肚子。
“你現在胃口怎麼這麼好?”
“這算啥,我現在一天起碼二十個雞蛋,兩隻燒雞,還要吃幾斤羊肉……”
懷玉聽了大爲驚訝,難怪現在長成這熊樣。
“聽哥一句勸,千萬別再這樣吃了,身體容易吃垮的,你得葷素搭配,”
“我馬上戰將,吃多點不正常麼?”
他對自己現在體型很滿意。
他這次能出任銀州刺史,主要還是沾了老程在瀘州立的功勞,老程已是實封國公,再立下大功,皇帝把老程長子晉封爲侯爵,又賜封公主給程二郎,封縣子。
程處默對這還是有些介意的,他希望自己能夠立功,就跟武懷玉一樣。
“我一會跟你把把脈,回頭給你開兩副藥調養一下,不能再家樣吃了,身體受不了的,身體沒了,還談何建功立業呢。”
程處默看着手裡剝了一半的煮雞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算了,聽你的,”程處默把那蛋塞給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