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
武懷玉早起上朝,天寒大雪。
好在如今長安的六街主道,都在中間修了一條沙堤,這是雍州以工代賑的一部份,僱傭在京關東災民,從滻河挖沙運回長安,鋪設六街。
雖經費有限,不能全部鋪滿主街,但在寬闊的大街上,鋪出一條一丈半的沙堤,也是大大方便了出行。
就算是雨雪泥濘的時候,都不用頭痛了,尤其是對於要起早摸黑上早朝的朝官們來說,這更是一項福利,否則就算坐馬車上朝,有時候都有可能會遇上泥水坑陷車輪。
秦瓊堅持要騎馬上朝,這是他做爲開國大將的驕傲,他覺得堂堂兵部尚書要是跟李綱裴矩丘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頭文官一樣坐馬車上朝,會很丟臉,沒有武人的風範。
同坊居住的武懷玉今天與秦瓊一起上早朝,自然也只好騎馬同行。
“這沙堤修的很不錯,花費了不少錢吧?”
天很冷,呵氣成霜,不過這點寒冷對於秦瓊來說不算什麼,戰爭年代,戰場上條件可比這惡劣多了,爬冰臥雪,風餐露宿,什麼苦沒吃過,不管寒冬還是酷暑,爲了抓住戰機,有時候他們七八天不解甲,轉戰幾千裡。
現在只不過早起上個朝而已,長安城有城牆擋風要好的多,況且身上還有貂皮大氅。
“其實這沙堤沒花多少錢,要是正常情況下,這六街沙堤確實得一大筆錢,不過如今以工代賑,災民們只要有兩頓飯吃,再給點糧食薪炭就滿足了,哪還會要求太多呢。”
以工代賑,一方面確實是賑濟百姓,可另一方面也確實是在利用災民做廉價甚至免費的勞動力。
滻河的沙子不要錢,災民們其實也基本不要什麼人工錢,挖沙、運輸、鋪設,成本壓到了最低。
但災民們沒有怨言,還很感激在這個時候,朝廷和雍州能給他們一個活,能夠讓他們一天有兩頓飯吃,甚至忙碌一天後,能給臨時營地裡的家人帶回去一些糧食。
除非實在老幼病弱的,否則年紀大點或是年少一些的,不論男女,也都能去工地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就算工分低能賺的糧少,但這兩頓飯是能吃飽的啊。
昏暗的曉色中,長安城猶如一隻巨獸。
街道上朝官們坐車的騎馬的,隨從們舉着火把護衛跟隨,不斷往東宮匯聚。
大安宮還剛開始修,起碼要到明年這個時候,太上皇才能搬進去,現在皇帝依然還住東宮。
朝官們也依然天天得去東宮上朝。
“今年關東這場大旱,十幾州受災,哎。”秦瓊嘆聲,也幸好今年朝廷在上半年就完成了對最後割據的樑師都、苑君璋這兩勢力的招安、討滅,而且基本上朝廷沒有太大動干戈,沒有過多消耗錢糧,這也讓朝廷在秋冬的賑災中有了更多的儲備。
要是跟去年前年那樣連年大戰,再遇這大災,朝廷根本沒有餘力賑濟,只怕就要有無數的人賣兒賣女典妻賣地了。
“如果不是這場關東大旱,本來朝廷都已經可以開始着手討論出兵突厥,一雪渭橋之恥了。”秦瓊對出兵突厥,幹掉頡利可汗這事那是念念不忘。
當初聽到皇帝決定要跟突厥渭橋結盟,身體剛好些的秦瓊氣到吐血,然後去白鹿塬休養了一年。
這次復出,秦瓊最大的目標就是能夠早點完成對突厥的復仇。
“倒不急於一時,當初聖人定下的目標,便是短則兩三年,遲則三五年,便要發兵漠北,一舉討滅頡利和東突厥的,現在才一年多而已,我們起碼還有一年半的時間準備。”
懷玉倒是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現在的局勢對大唐來說還是非常不錯的。
不僅內部安穩,討滅了樑師都招安了苑君璋,收復了朔方和大同,而且程咬金等這些大將對巴蜀等內地的土蠻叛亂,也是迅速鎮平。
而外部環境也不錯,突厥人因一場大雪災,頡利跟突利、鬱射設他們叔侄不和,紛爭衝突不斷,薛延陀夷男在大唐的支持下,也是東遷漠北,並樹起了薛延陀汗國大旗,打出了建立鐵勒人自己汗國的口號,甚至喊出漠北是他們鐵勒人的漠北,不是突厥人的。
要把突厥人趕出漠北,欲谷設、拓設他們鎮守漠北的突厥名王,跟鐵勒人打了一年了,大小戰無數,越打越慌,鐵勒人則越打越猛,信心爆表。
說實話,這種情況下,大唐坐山觀虎鬥,安心休養生息,就已經能利益最大化了。
這個時候又急什麼呢。
來到宮門前,時間還早。
宮門守官迎兩人進待漏房休息,裡面不僅有火爐炭盆,甚至還有武家同款的火炕,甚至牆裡都有煙道,整個屋裡是十分暖和的。
一進去十分暖和,脫掉大衣都不冷,坐下來喝杯熱茶,吃些早點,甚至還能跟同僚們交流下工作。
當然,能進待漏房的都是高級官員,沒有三品職事都沒資格。
而宰相們,不僅有專門的議事廳、休息廳,甚至還有各自的休息室。
武懷玉不是宰相,但皇帝特旨給他安排了一間休息室,享受宰相待遇。
杜如晦親切的跟他打招呼,甚至主動給他倒茶,這次杜敬愛惹的事太大,杜如晦雖說‘大義滅親’(公報私仇),趁機搞死了杜淹這病秧長子,也算報了當年杜淹殺他兄長之仇。
但畢竟杜敬愛是杜家人,別人可不管你們叔侄兄弟內鬥啥的,一筆寫不出兩個杜字,你們這又不是出五服的關係。
武懷玉沒深入追究,雖然這也是皇帝之意,但杜如晦還是承武懷玉這人情。
“聽說師弟今日又要做新郎了,恭喜啊。”
右衛大將軍潞國公侯君集走了進來,這傢伙也得皇帝特旨,在待漏房享有一間宰相規格的休息室,身爲右衛大將軍的侯君集,現在主要職責就是負責宮禁宿衛。
他進來就大大咧咧對武懷玉打笑道。
他剛說完,刑部尚書永康縣公李靖進來了,解下大衣,瞥了眼侯君集,“翼國公是你師兄,可不是師弟,凡事有個先來後道,更得尊師重道。”
侯君集奉旨跟李靖學兵法,不過這兩人一直擰巴,反正就是各種不舒服,每次學習都鬧彆扭,侯君集好幾次都不想去學了,李靖更巴不得不教。
但皇帝卻非要侯君集跟李靖學兵法,不學都不行。
侯君集這一學也快一年了,但他跟皇帝抱怨說李靖根本沒教什麼真東西給他。
現在兩人一個右衛大將軍,一個刑部尚書兼太子左衛率,同殿爲官,卻沒半點師徒的樣子。
懷玉給李靖拿過大衣掛好,又給李靖倒上杯熱茶。
李靖對懷玉這徒弟態度可就立馬不一樣了,一臉微笑十分慈愛,哪還有剛纔冷臉對侯君集的樣子。
“今天接丘家女郎過門嗎?”
“嗯,黃昏時接人,晚上準備了幾桌薄酒,招待一些至親好友,我到時派馬車去平康坊接老師和師孃。”
“我們到時自己過來就是了。”李靖笑着道,“到時我叫上你蘇師兄。”
李靖的學生裡,除了自家子侄外,正式拜師的學生有三個,蘇烈蘇定方、武二武懷玉,然後就是不會射箭侯君集了。
武懷玉混了個二師兄身份。
可侯君集卻總稱武懷玉師弟,平時武懷玉也不在意,今天他當李靖面這樣稱呼,結果李靖可不給這逆徒面子。
當着房玄齡杜如晦溫彥博魏徵王珪秦瓊幾宰相的面,直接喝斥他,這讓侯君集面色紫脹,想反駁,可畢竟那也是名義上老師,當宰相們面李靖可以教訓他,他卻不能公然頂撞老師,只得憋着。
可實在憋的難受,便黑着臉扭頭出去了,寧願在外吹冷風,也不在這跟李靖呆一屋檐下受氣。
魏徵看在眼裡,倒覺得李靖明顯厚此薄彼,有些不公。魏徵是宰相里難得一個比較讚賞侯君集的人,覺得侯君集之前雖說職位不高,但如今身居大將軍,執掌宿衛,甚至還是皇帝身邊近臣,可卻還能虛心好學,這是很難得的。
“魏相晚上也過來,我就不來接了。”懷玉笑道。
“就在隔壁,哪用的着接,到時我自己過來。”以前兩人算是半個冤家,但如今卻成親家,近鄰加親家,還是同殿之臣,魏徵現在對武懷玉態度可是大變,再不復過去那打心底瞧武懷玉這倖進之臣的各種不順眼了。
武懷玉沒邀請房玄齡杜如晦王珪溫彥博四位宰相,他們並非親戚,雖是同殿爲臣,可他們身爲宰相,身份還是較爲敏感的,武懷玉也得把握分寸。
否則讓人扣一頂朋黨帽子就不好了。
等時間到,入宮早朝。
朝會結束,皇帝依舊舉行廷議,讓宰相以及一些臣子參與。
武懷玉現在基本上跟宰相一樣,每次廷議都是要參與的,畢竟身兼數個要職。
今日在崇賢殿中議事。
“西突厥統葉護可汗,再派真珠統俟斤爲使,入朝獻寶鈿玉石以及名馬,向我大唐請婚。”
廷議一開始,皇帝就先提了西突厥請婚之事。
如今,來長安請婚的不僅有西突厥的統葉護可汗,也還有薛延陀的夷男可汗,甚至連吐谷渾的伏允可汗,都再次派使者來長安請婚。
一個個胡虜蠻夷,都想要大唐公主。
幾年前,統葉護就曾遣使向大唐請婚,當時皇帝李淵聽從西域專家裴矩遠交而近攻的建議,特派侄子高平王李道立去西突厥表示允婚。
可是東突厥從中作梗,不允許西突厥與唐和親。
等到貞觀去年,李世民登基後,統葉護也是再派使者入長安,向大唐獻萬釘定鈿和五千匹馬,請求迎接公主回去。
可頡利再次發出威脅不許和親,否則他就要劫親,甚至要出兵攻打統葉護。
統葉護雖說很自負,也兵強馬壯,但西突厥實力不如東突厥,也只能再次做罷。
“陛下,統葉護幾次遣使請婚,可每次都因頡利阻攔而無果,這次統葉護爲何又舊事重提,難道說他們已經不懼頡利可汗了?”曾做過頡利俘虜的宰相溫彥博問。
而今天特意被請來的西域事務專家太子少詹事裴矩做了回答,“陛下,西突厥強盛以後,統葉護十分自負,作威作福,欺凌百姓,引得部衆怨恨,西域的葛邏祿部大都已經叛離了他,而今年鐵勒薛延陀的夷男,更是率部七萬帳,遠奔東突厥漠北之地,請求我大唐冊封爲汗,建立薛延陀汗國。”
裴矩八十歲了,但從隋朝時,他就是最熟悉西域,最擅外交的大臣。
此時一語道破統葉護又來請婚的真正原因,統葉護現在西突厥已經有幾分衆叛親離了,比如葛邏祿叛離,薛延陀東奔。
其餘如處月、處密等一些小部落現在甚至都不服他。
統葉護的叔父,也就是達頭可汗之子,西突厥的小可汗莫賀咄,就已經公然號召西突厥的左廂,也就是咄陸五部,號召他們一起反抗統葉護的暴政。
現在統葉護這大汗,也就只能號令的動右廂的弩失畢五部了。
西突厥重新陷入動盪之中,統葉護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頡利可汗的阻攔威脅,爲了能夠得到大唐的支持,好取得內部鬥爭的勝利,他於是再派使者前來請婚,而且這次統葉護主動提出了一個能讓大唐心動的提議。
只要大唐能夠把公主送到西域,則統葉護將不再保持中立,而將率西突厥之兵,爲大唐陛下征討頡利。
之前統葉護兄長射匱可汗在位時雖與東突厥爲敵,但他卻不插手唐與東突厥之間的衝突,在他死後,其弟統葉護繼承汗位後,也是一心忙着在西域建立自己的權威,
北並鐵勒,西拒波斯,南接罽賓,稱霸西域,
遷汗庭於石國,甚至讓西域諸國王都臣服於他,接受他授予的頡利發稱號,還派突厥貴族駐各國爲吐屯發,駐兵監督,徵收稅賦。
他雖幾次向唐請婚,可東突厥威脅不許後,他也就罷了,並不想爲此跟東突厥全面開戰,
在唐與東突厥越打越厲害這幾年,統葉護也根本沒出過手。
這些年雖然唐朝一直跟西突厥往來,西突厥也一直進貢稱臣,
可唐朝謀劃着聯合西突厥進攻東突厥,西突厥卻每次都是光打雷不下雨,李淵李世民父子都早看透了統葉護了。
不過好在西突厥起碼維持了與大唐的友好,沒讓大唐兩線作戰。
“裴卿的建議呢?”李世民問裴矩。
“可以答應統葉護可汗的請婚,但前提是他們得送一萬匹馬到涼州做爲娉禮,另外他們得親自派使者到長安來迎接公主,另外要出兵到敦煌邊境迎接護衛,”
李世民聽明白了,以前全盛時的統葉護都做不到這些,現在的統葉護自顧不暇,不僅葛邏祿、薛延陀都叛離他,連他統領東廂五部的叔父都背叛他了,他又如何能夠到敦煌迎接公主?
甚至就是那一萬匹馬娉禮,他們也根本不可能送到涼州,真要敢送馬來下娉,東突厥肯定會半路攔截。
統葉護所謂發兵二十萬騎爲大唐討伐東突厥頡利,這種鬼話聽聽就好,他真有這本事,早把夷男、莫賀咄等這些亂臣賊子給滅了。
不直接拒絕統葉護,自然是不想讓現在大唐和西突厥的關係發生什麼變化,維持現狀是比較好的。
“薛延陀的請婚,老臣以爲也可以照此辦,讓薛延陀準備牛馬爲娉禮,並送到靈州,我大唐收到了娉禮後,再準備公主和親之事。”
至於也想來湊熱鬧的青海吐谷渾伏允可汗,不要理他,去年才被大唐打的求饒請和上貢,他們有什麼資格敢向大唐請婚求娶公主?
“陛下,臣有異議。”武懷玉在那聽了半天,這時主動發表意見。
“臣以爲裴公之策甚爲高明,不過娉禮才一萬匹馬,這也太少了。萬一,這西突厥統葉護可汗和薛延陀夷男可汗,真給把馬給趕到涼州或靈州,那時咱們怎麼辦?
臣建議,應當多要點,以防萬一。
最好是要馬五萬匹,牛、駱駝各萬頭,羊十萬只,而且必須要求他們把這些都活着趕到靈州或涼州,而且到時還得要覈驗,一隻數量都不能少,病瘦老幼也不行,必須得足數還健康強壯的。”
這個數量想完成可不容易,就算統葉護和夷男有心,可只怕也無力。而且不僅要準備這麼多牲畜,還得活着完好健康的送到涼州或靈州,可就更難了。
不僅路途遙遠,關鍵是現在他們與大唐中間還隔着個東突厥頡利可汗啊,頡利豈能讓他們順利跟大唐結親?
這親結成了,那不是要一起幹他?
到時頡利出兵攔截,想把這麼多牲畜送入唐境,那難如登天,還有可能被頡利給劫了。
那可就賠了公主又折兵了。
當然,大唐條件擺在這,同意你們的請婚,可你們得拿出實力和誠意來,做不到,那是你們的事情。
這樣既不用直接拒絕,還不用真跟他們和親。
反正武懷玉是很堅決反對和親下嫁公主給蠻夷們的,萬一因爲一萬匹馬真送來了,那到時嫁還是不嫁?
不嫁,那就言而無信。
裴矩聽了武懷玉這開的數,也不由的直搖頭,這也太沒誠意了。
五萬匹馬,牛、駱駝各一萬,十萬只羊,就算讓頡利現在拿這麼多牲口出來,他一時半會估計也拿不出來,必須得向突厥各部,甚至是附庸的奚、契、室韋等諸部攤派徵收,
可誰願意你娶公主我出牛馬娉禮,草原各部落肯定得打起來。
李世民捋須。
“我大唐的公主自然金貴,豈是五千匹馬就能迎娶的?對,就按懷玉的條件,告訴他們使者,”
“還有吐谷渾使者,告訴他們一樣的條件,他們要是也能拿出五萬匹馬,十萬只羊,還有牛、駱駝各一萬,並趕到蘭州來,那朕也賜婚一個大唐公主給他們。”
古有二桃殺三士。
今天有大唐天價彩禮攪亂草原戎狄胡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