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頭,有人砸場子。”
樊樓,中樓,一名中年管事趕來,向一位彪悍的壯漢喊道,“西樓三層天字閣子,滎陽鄭家大房的公子來砸場子,”
中樓也是三層建築,且附有庭院荷塘水榭亭臺連廓,甚至還有一塊很大的馬球場。
彪悍壯漢大正月的寒風裡,卻赤膊在舞石鎖,百斤石鎖,在他周身翻飛,拋、接、舉各種動作銜接,花樣百出。
如此沉重的石鎖,真正舉重若輕。
大鵬展翅、飛來神峰、醉鎖上拳、金鐘倒掛,
迎來周邊無數喝彩。
聽到有人砸場子,武都頭擡起臂膀,讓石鎖落在肌肉高高賁起的臂膀上,
“鄭崇嗣?”
“對,就是鄭善果的長孫。”
武都頭高大魁梧,彪悍無比,一身橫練功夫了得,是武家旁支,雖跟武相公已經是出了五服,但畢竟也是同出一族。
憑着這關係,曾在代北征戰多年的武二郎,在樊樓擔任保安都都頭一職,手下一都保安百人,負責長安三座樊樓的保安護衛。
“這個鄭崇嗣發酒瘋?居然敢在樊樓鬧事?”
“不是喝醉發酒瘋,這還剛開始喝呢,聽陪宴的歌伎說是因爲朝廷新修的氏族志的事怒了,”管事道。
樊樓很大,後廚、前廳的服務人員,還有管理、採購,以及歌伎舞姬等,人數可是多達二三百人,要知道樊樓一天最多滿員同時接待一千八百客人。
武都頭能夠負責長安三座樊樓的保安護衛工作,那不僅僅是武藝好,還得會交際,
雖說武家招牌在這,用不着靠他的人面關係,但也不能有眼無珠輕易得罪到人。
“這鄭崇嗣看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也不瞧瞧這是誰家的產業,走,小的們,隨我來。”
管事一邊跟着一邊繼續介紹。
“這次朝廷新修氏族志,據說已經定稿,咱們阿郎原先定的三等,但現在升爲一等,是爲甲姓甲門,就連周國公家,也從四等升爲一等甲姓了。
那鄭崇嗣,他家雖是滎陽鄭氏,可這次據說只定了個九等。”
滎陽鄭氏與清河崔氏等五姓並稱五大郡姓,後燕太子詹事鄭溫生有三子,後分三房,尊爲三祖。
民間所說的七姓十望四十四家,或是五姓七宗四十四家,其中有三家,就是指鄭溫的這三子家。
在北齊釋曇剛所撰的《山東士大夫類例》中,滎陽鄭氏部分房支被釋曇剛評定爲甲姓的第一甲門。
北齊中書監鄭述祖和他的兄弟嚴祖、遵祖、順祖、敬祖五人的門第都是甲門,因此被稱爲五祖鄭氏。
到了隋唐時,滎陽鄭氏北祖、南祖兩房最盛,合稱滎陽鄭氏定著二房。
這位樊樓管事對這些門閥底細十分了解,
“那鄭崇嗣出自北祖第三房,北祖是鄭溫長子鄭曄,他生有六子,傳下六房。第三子鄭洞林,因此此房又稱北祖洞林房。
從北周到唐,北祖六房中就以這洞林房最爲顯赫,北周的鄭譯鄭誠兄弟倆,隋唐的鄭善果、鄭元璹族兄弟倆,都是差半步就當宰相的。
尤其是鄭善果兄弟倆,要不是建成敗了,肯定是能當宰相的。
“這個鄭善果有三子,鄭崇嗣的父親是其長子鄭玄勖,如今任無錫縣令,鄭善果貞觀三年病逝江州刺史任上後,鄭玄勖並沒能繼承其滎陽郡公爵位,”
武都頭哼了一聲,“那麼說這個鄭玄勖僅是個正七品上的中縣令而已,無爵無勳?”
“確實如此,鄭崇嗣只是國子監學生。”
鄭善果雖然曾經爵封滎陽郡公,也曾官至太子左庶子檢校大理卿兼民部尚書,但他死後的爵位並沒能傳給兒子。
大唐的爵位一般是可以繼承的,但要降等繼承,比如親王爵位,嫡長子襲嗣王,其餘諸子封郡公,特殊恩封者得郡王。
異姓功臣的爵位,正常也是降等襲爵,而且不是一級一級降,一般都是降三等,國公爵位降等爲縣公,郡公降爲縣侯,縣公降爲縣伯,縣侯降爲縣子,縣伯降縣男,縣子縣男再降就直接是庶民了。
當然,有特旨也可以直接不降等襲爵,
或者,沒有襲爵。
鄭善果是個打上建成烙印的人,貞觀朝一貶再貶,從沒得到皇帝諒解,所以在他死於貶官任上後,他的滎陽郡公這個虛封爵位,鄭玄勖沒能得到承襲的旨意。
雖然本就是個虛封爵位,但如果能繼承爵位,哪怕降等襲爲縣侯,那也是從三品爵,列爲親貴。
失去這個爵位後,北祖洞林房的大宗嫡系當家人,到如今也僅是個正七品的縣令而已,
鄭善果死了七年,鄭玄勖只能在江東任小官,連長安都擠不進來。
這次氏族志新稿,本來鄭玄勖這種才七品的小官,達不到最低五品職官上榜的要求的,
但最後皇帝聽從武懷玉建議,對天下一百八十九家郡姓,算是網開一面,不管現任何職,起碼讓他們能上個榜。
鄭玄勖因此才能吊上車尾。
“清場!”
武都頭帶着三十餘名護衛迅速趕到西樓三層,
鄭崇嗣正大肆打砸,
三樓閣子雅間的貴客們,也都被驚擾,全出來吃瓜圍觀,
雖說鄭崇嗣僅是個國子監學生,但好歹也頂着個滎陽鄭氏北祖洞林房嫡系子弟的身份,他又娶的是趙郡李氏,哪怕是個白身,在長安人眼裡,那也是天之嬌子了。
一萬錢一瓶的長安葡萄酒,連着那八千錢一個的玻璃酒瓶,一共十六瓶,這會都已經被鄭崇嗣砸碎一地,八種顏色的葡萄酒流了一塊,
葡萄美酒的酒香四溢,
那羣每人一千六百文錢陪一場酒,歌舞表演每曲一人還要另收一千二百錢的美麗歌伎們,這會也是嚇的花容失色,
好在鄭崇嗣雖然發瘋,倒也沒有去傷害這些嬌嫩美人們。
裝飾的極爲奢華典雅的天字號閣子,一晚低消要十八萬八,此時已經砸的面目全非,名貴的傢俱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精美的絲織品、席子也都被酒水污了。
鄭崇嗣還在砸,
武都頭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如鐵鉗一般牢牢的鉗住,讓他動不得分毫。
“鄭公子,請問小店哪裡招待不週,讓鄭公子如此大發雷霆?”武都頭如一座小山般,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極具壓迫。
鄭崇嗣掙了幾下不得脫,脹紅着臉道,“你們這酒難喝,不值一萬八一瓶。”
武都頭哈哈一笑,
他繼續捏着鄭崇嗣的手腕,目光在四周圍觀者中掃了一圈,能上最貴的西樓三層的客人,那都是有身份的,非富即貴。
“這可真是某今年聽過的最大笑話了,”
“鄭公子這是點的小店自釀的長安牌葡萄酒,是一系八色、玻璃寶瓶款的對吧,這酒價格確實不便宜,但能到西樓三層閣子飲宴,還喝不起一萬八一瓶的酒?
這酒自釀造以來,深受好評,還從來沒有客人說難喝的,更沒有客人說貴,
也沒有客人就因此砸場子的,”
鄭崇嗣剛纔怒極發瘋,這會也漸頭腦冷靜了一些,心裡暗自有些後悔,但此時面子不能落。
“你不過是樊樓看家護院的一條狗,還不趕緊撒開,”
“哈哈哈,鄭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風,你嫌貴嫌難喝都不要緊,來了就是客,上了三樓閣子更是貴客,你直接說我們可以給你換酒,嫌貴還可以直接請你喝了,
可你砸場子,這可就不體面了。”
“撒開!”鄭崇嗣怒喝,
被一看門護院的這般當衆拿捏,甚至話裡話外說他喝不起一萬八一瓶的酒,鄭崇嗣這公子哥哪受的了。
別看平時謙謙有禮,但那不過是大家族從小教導出來的表面功夫,骨子裡他還是驕狂自負的。
他們最以爲傲,最自負的自然也就是自家高高在上的門第,
哪怕祖父逝後,他父親仕途坎坷,人到中年也僅是個七品縣令,可他仍然還覺得很有優越感,因爲他們是甲姓甲門的郡姓望族。
可現在氏族志編修,
他家居然列最末的九等,武懷玉武士彠他們卻能列爲一等。
鄭崇嗣怒了,他砸場子,卻也不是沒頭腦,他要鬧,把事情鬧大,趁這氏族志還僅是草稿時,把它鬧黃了。
門第,那是他們僅剩下的東西了,
如果被人踩在泥裡變成一文不值,那他們也就真一文不值了。
必須反抗。
就從樊樓開始,就從武家開始,
鄭崇嗣多年的書沒白讀,他心裡隱隱有個膽大的計劃,只要事情鬧的夠大,只要天下這些郡姓舊閥們都站起來反對氏族志,
那不僅這件事情可能要黃,
甚至他鄭崇嗣還可能一鳴驚人,獲得天下士望,
名望,那不就是終南捷徑?
到時,他甚至有可能成爲士族年輕領袖,一旦這名頭起來了,那還用擔心仕途?
說句直白點的,他如果能夠藉機一舉成名,那二月的科舉考試,哪個考官敢不錄取他這年輕俊彥?
所以看似瘋狂,
實則已經是大膽算計,
“崔兄,把大家外面的隨從、護衛都叫上來,武家好大的膽子,還敢對我等五姓子動手,豈有此事,五姓郡望的臉面,豈能被這些出身販夫走卒的卑賤倖進小人所侮辱!”
“我等名門士族子弟,豈能懼怕奸佞權貴!”
“乾死這看門狗,砸了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