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沒有避。
──她是來不及避?
──還是因醉不避?
那驚豔的一劍,陡然在唐方咽喉前止住。
──那一劍遇上唐方,卻似驚了一豔。
驚劍一豔!
溫若紅訝然問:“你不避?”
他人似醉了,醉眼昏花,但手裡握劍卻是出奇的穩定。
“你沒醉?”唐方明若秋水的看着他,一眨也不眨,“你出劍既快仍定!”
“非也!”溫若紅驀然收劍,仰天而倒,抱着一塊石頭就睡去了,還說了一句:“我醉了!”像拋下了這句話他就可以去雲遊仙去不理似的。
唐方明白他的意思。
她站了起來。
她還去救徐舞。
──一站起來的時候,才覺得一顆頭像變成了八個,噢,倒真的有點醉意了。
不管怎麼醉,她都記得一件事:她要去救徐舞。
徐舞所繪的圖形裡,有一處叫做死屋,那是用來囚禁犯人的。──唐方猜想:徐舞大概就是給關在那裡。
但要進入“死屋”之前,先得要經過“活房”。
──“活房”就是花點月住的地方。
這地方不能迴避。
──要回避只有觸動機關。
唐方也決不迴避。
──她一向都是個不逃避的女子。
她只是在清風徐來之際,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
──是真的有點醉意了。
“你喝了酒?”有人說,語音懶慵慵的,“而且還很有點醉意。”
唐方一看,就見河塘對面,有一個又殘又豔的人,手裡託着一支燭,燃着一點燭光。
唐方心想:倒是好久沒見過他了。自他闖浴之後,就一直沒出現過了。
“怎麼?奇怪吧?瞎子也點蠟燭?”花點月倦慵慵的說,“這燭是爲你而點的。我瞎了,今晚月黑風高,我不想佔人便宜。”
──聽他的語氣,彷佛殘廢是佔了人很大的便宜似的。
唐方笑了:“還說不佔人便宜──還闖入浴房來呢!”
她也醉了五分,加上她本來說話一向就了無憚忌,所以此際就更不避諱什麼。
“那次的事…”花點月的雙眼像浸在深深深深的海底裡,他的語音也像是隔着海傳過來的:“──很對不起。”
唐方偏着頭,雙手負在背後,十指交纏剪動着,怪有趣的繞着花點月走了一圈,又饒有興味的問:“我原失去內力,是你下令要恢復的吧。”
花點月只道:“原來老四都告訴你了。”
唐方道:“看來,你在這兒也不過是身不由己。”
花點月苦笑道:“我只是個傀儡。溫、唐、雷三家,各有成見密謀在他們門裡謀反,要另成一派,我這個外姓人,只好給抓來當他們的幌子。否則,他們三家派出來的人誰也不便當老大。當然,由我來當老大,另一個好處是他們誰都不信任我,但我也什麼都幹不出來。”
唐方詫道:“那麼溫若紅……”
花點月道:“他無野心、也無此志,只不過,人在江湖,由不得他!”
唐方冷然道:“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則、有良心,夠定力、夠膽色的人,是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的!”
花點月靜了半晌,然後才倦乏的道:“可惜我只是個殘廢:腳不能行、目不能視,如果我不甘於受人利用,那麼連活下去都成問題。”
唐方截道:“這樣活下去,豈不是跟死沒有分別。你不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是個殘廢的!現在你自認爲是,我纔看得出來:難得你一身好本領,骨頭卻恁地輕!”
花點月一震。
他既沒有暴怒,也沒有傷情。
他臉上只有一種掩抑不住的倦意。
又殘又豔。
唐方也覺得自己的話是太重了些了,於是說,“花大當家,在這裡,你是我最談得來的朋友,我從不當你是殘廢的,坦白說,你不說我也看不出來,但你自己卻把自己當成個廢物,我覺得很可惜。”
“我還不能算是廢物。”花點月笑了:“至少,我還攔着你,使你救不得你的朋友。”
“你不是廢物,因爲你也可以不攔着我,讓我去救我的朋友。”
“你一定要救你的朋友?”
“因爲他救了我。”
“──要是他不曾救過你呢?”
“只要是我真正的朋友,我都救──”唐方大剌剌也大大方方的說,“如果你有一天遇難,我也會救你。”
花點月笑了,微笑掀動了他殘而豔的風姿:“好,希望有一天,你能救得了我──能有幸爲你所救。”
唐方笑了。
清風徐來。
有花香、有酒意、有一些情懷……既恬,又倦。
乘着醉意,唐方已有點分不清是夜的寂靜還是人的寂寞。
──外面的殺伐怎麼都止息了?
“你常常唱歌,唱的是什麼?”花點月恬恬倦倦的說,“我看不清楚,但耳朵卻很好。”
唐方笑意可掬也醉意可掬的輕唱了一段:
“郎住一鄉妹一鄉,
山高水深路頭長;
有朝一日山水變,
但願兩鄉變一鄉。”
她的歌聲清得要比清風還清、涼風還涼。唱完便笑着說:“真是一廂情願的歌,是不是?”
花點月彷佛還沒聽夠,側看耳,還在細細品嚐似的,良久才喟然道:“聽說你跟蕭秋水蕭大俠是一對兒?”
夜那麼的黑,只要在黑暗裡行上一陣子,整個人就像給浸透了一般,可是唐方臉上還是喜孜孜的、白生生的。
“他呀。”唐方說到心都甜了,“等救了徐舞出來我就找他去。”
花點月也唱了一句:“……但願兩鄉變一鄉。”
花點月的歌聲在略沙啞中裡吞吐出款款的深情,唱完後,兩人都笑了起來。
唐方笑說,“你唱得很好聽呀,好像……很多情、很有情、很多傷心的事情似的!”
“傷心?”花點月撇撇嘴脣,“誰傷得了我的心?”
唐方向他做了個鬼瞼:“呸,你──”這纔想起他是看不見的。
花點月卻似看見了似的,也笑了起來。兩人笑了一陣,花點月才悠然道:“還記不記得我們初見面的那一天?我遽然出手,看你還有沒有留着武功,在你脣上點了點……”
“對了!”唐方一句便道,“你佔了我的便宜。”
“嗯,你脣上的胭脂還留在我夢裡呢!”花點月陶陶然的說,“還記得我們吃醉胭脂的那一夜……”
唐方本也笑着,笑眯眯也笑迷迷的,忽爾覺得這話題有些不妥、不好,所以也有點不安、不悅了起來,忙更正道:“是你吃醉胭脂,不是我們。”
花點月也神容一斂語氣也遽冷了下來,“是我,不是你。現在,來救徐舞的是你,攔阻你救徐舞的是我。”
唐方的臉色也冷了下來:“你真的要攔阻?”
花點月不多說什麼。
他只說了一個字。
“是!”
──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周旋餘地。
唐方打了一個冷顫。
──不知是因爲風太猛、還是太冷、或是酒意太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