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坐在案前,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動彈了。他的謀士坐在他對面,保持着同樣的姿態,沒敢發出半點兒聲音。
“你說咱們這是去呢,還是不去?”看着桌上的詔書,李恪沉默了半天,終於張口。
“如果是我的話,會選擇回去的。”謀士看着李恪的臉色,平靜的回答道,李恪得了回覆,卻並沒有吱聲,只繼續坐在那裡發呆。
他今年三十二歲了,已過而立之年,可自十三歲出京就職之後,除了奉召入京以及替父親奔喪外,他已經沒有完整的在長安呆過一年了。
那是他的故鄉,但是他回想起來,卻覺得記憶很模糊,只記得那裡有很高的宮闕,很繁華的市坊……長安,是這世間最好的地方,他一直這般固執的認爲着,但是卻也從懂事起就明白,從出京那刻起,自己的故鄉就永遠只能在夢中出現了。
說起來好笑,世間在平庸的人,只要發奮,只要渴望,總能在長安終老。但是他們這些天潢貴胄們,卻從曉事起就要顛沛流離,四處爲家。
他還記得離開長安時父親對他說的話,父親說,我這是爲你好,留你久了會讓你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不如早早的把你送走,換你一世平安。他那時不能理解父親的用心,卻也明白君命不可違。他拖拖拉拉的拜別母親,希望母親能爲他求情,讓他晚些再走,可是母親卻只是抱着他痛哭一場,唸叨着“你是個女兒該有多好,如果你是個公主,就可以承歡膝下,在母親的視線範圍所及內成家立業……”
可母親的希望只是希望,他就那麼在着雙親的目光中離開長安,接下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中,他回京最長的兩次,一次是奔母喪,一次是奔父喪。
父親最後活着的那幾年,他有過一些隱秘的幻想,幻想着父親能夠召他回去,幻想着他可以成爲最後的贏家,但是兜兜轉轉,最後他還是留在了封底,而太極殿的寶座上,坐着的是另外一個人。
那個時候他便徹底的死了心,已經做好了在任上白首老死的打算時,卻沒想到竟然收到了新皇的詔書,令他回京任職。
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父親在世時,也有王爺在京城任官,但是這種差事,絕對不會落到一個對皇帝有威脅的皇子頭上。拜着父親在最後關頭的猶疑不決所賜,不管他是否有想法,他都成爲明面上唯一能替換李治的人。雖然最後一刻父親選擇了放棄,但是自己身上被打下的烙印卻很難洗刷掉。
所以李治登基之後,他就一直誠惶誠恐,只求着不被抓獲小辮子趁機除掉就好,哪裡還能想到有什麼這種好事落在自己身上。
若他與着李治有些交情,他會稍微放心點,畢竟無論是說情還是辯駁都有門路,但問題是他與李治完全不熟。他離開京城的時候,李治才五歲,名義上是兄弟,但實際上根本沒有相處過,所以李治記不得他的長相都是個問題,更無從提起好感來了。
因此當接到詔書之後,李恪第一個感覺就是恐懼,生怕這是一個圈套,皇帝是打算將自己騙去京城,設置個圈套處死自己。
皇帝的詔書,並不是非遵從不可。他怎麼也是李治的兄長,要是實在不想去了,報個病說自己不能上路,李治作爲一個要名聲的皇帝,多半都會准許他就地休息,然後養病的。這病養個一年半載,事情拖一拖,也就過去了。大不了再被安排個地方,去京城送死也就不必了。
可是萬一真要這樣,那就徹底的與皇帝撕破臉了,不管皇帝對他想做什麼,他對於皇帝的不信任都表現的淋漓盡致,那就算以前皇帝對他沒有什麼想法,以後也不可能不防他了。
回京也難,不回京也難,李恪實在是無法抉擇,便叫來了心腹謀士參謀,但謀士最終給出的意見卻是:順應詔書回長安。
“爲什麼您覺得回去好?”李恪沉默了許久,才問出這句話。
“大王請看聖人在登基後對於魏王的態度,便可安心。謀士捻了捻鬍子,胸有成竹的說道,”不回,我們將無路可走,回去,說不定大王以後的人生際遇將截然不同。“李恪在那裡沉思着,的確,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機遇與風險並存的。帶着人回到京城,有可能等待他的是一個圈套,但也有可能是一份平步青雲的機會。
他如今已經三十有二,早就過了年少輕狂的浪蕩日子,真心希望自己能夠立起來。他也是先皇的兒子,骨子裡也流着好勝的血液,就算是不能做皇帝,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像着伯父他們那樣,入相出將,名垂青史。
”賭了!“李恪思忖許久之後,一咬牙說道,”吩咐王妃和世子收拾行裝,咱們都回長安去。“皇帝只說讓他回京,卻沒有囑咐他的家眷該如何處置。從謹慎的角度上來說,李恪可以選擇自己入京述職,讓妻子和兒子仍然留在封地上,這樣就算是他有不測也不會被人一窩端。但李恪轉念一想,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是皇帝真心要對他動手,那他的妻兒也是活不了的。還不如全家都帶上,若是皇帝真心打算用他,自己這也番效忠肯定能換來相應的回報。若是有個萬一,一家人死在一起也是幸事。
下定了決心,李恪覺得胸中的鬱郁之氣一下子就消散了不少,伸着手指無意識的敲了敲桌案,臉上浮現出一個笑容,”離家這麼多年,我還真是有些懷念京城的風物了呢。“有人歡喜就有人憂愁,李恪在吳地想念長安的時候,在着遙遠的京師,褚遂良正爲了讓自己不離開京城而努力。
”相公,你難道真的要看我因爲這區區二十萬貫而離開長安?“褚遂良在長孫無忌的書房裡時,臉上失去了一如既往的從容,又是憤怒又是惶恐。
他自覺地爲李治登基出了極大的力氣,如今李治剛繼位,竟然就要趕他離京,這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也知道只是區區二十萬貫,可爲什麼就要忍不住去佔這個便宜呢!“長孫無忌說起來比他更火大,直接就將着手中的狼毫筆給扔了,”你已經貴爲郡公,府中那件珍玩不止十萬貫,怎麼還能拉的下臉面去佔這種小便宜!“”我,“褚遂良被長孫無忌的氣勢嚇到了,站在原地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最後才小聲辯駁,”這,這哪裡還叫個事兒啊。“褚遂良這次被貶同州刺史,說起來當真是有些冤枉,並非犯了什麼天大的錯,其實只是佔了些小便宜。前幾個月,有一個負責跟胡人打交道的通譯打算離開京城回老家養老,便將着自己在長安的房產出售。但因爲他房子的地方好,因此要價頗高,一直都沒有賣出去。後來褚遂良聽說這件事,他正好也想在那個地方買房子,於是就讓家人出面,以着他的名頭強行壓價,要按照這個人當年買房子的價格買房。
現代人都知道,房價這東西是隨着社會發展一直漲的,尤其是二三十年的時間,翻一番都可能。但褚遂良是大官,又是皇帝寵臣,那個戶主只是個小小的翻譯官,哪裡敢跟他硬抗,只能委委屈屈的賣了。但賣了之後,心中始終有所不甘,便將着這事情四處傳說,但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也沒打算用這種事情扳倒褚遂良,所以說過爽一下就算了,人都準備回鄉了,結果卻接到了通知,竟然要讓他去太極殿當堂跟褚遂良對質。等這個一輩子都沒見過皇帝小吏,兩股顫顫的到了殿上,這才發現事情的發展早就超出了他的想象,褚遂良強買民宅的事情,竟然被御史給參了,直接鬧到了皇帝面前。
褚遂良被訓斥的時候還覺得很委屈,他不過是買了個房子而已,把價錢壓低了又怎麼樣?他還給錢了呢!鄉下一個豪強都敢強搶民田,他一個朝廷大員還肯跟人好聲好氣的”談生意“,這簡直都是太奉公守法了有沒有!不就是少給了二十萬貫,苦主都沒說什麼,他們這羣人咋咋呼呼什麼勁兒。
按照往常來說,這件事的確不是大事,朝廷官員就算是自身廉潔奉公,誰還沒有個七大姑八大姨的呢?就算沒有不着調的親戚,誰還能保證自己家的傭人家奴都不會仗勢欺人?所以哪怕再挑剔的言官,都不會太追究這些細節。畢竟大家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今天你有種給人做初一,明天就有人會給你做十五。見面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但是,褚遂良千算萬算,卻忘記了今時不同往日,今年處在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
乾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