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轉圜

“那父親準備什麼時候去找母親?”李治正在沉思着,卻被李忠的問話打算了思路。

他擡起頭看了看李忠,少年站在那裡強打起精神的挺直了腰桿,明明畏懼的要死,卻還在催促他。

“我自有打算,”李治嘆了聲氣,末了卻還是補充了一句,“過幾天我會出宮一趟的。”

“那爲什麼要過幾天?”李忠知道自己逾越了,但卻還是恨不得李治現在就去找人。

他起先並不懷疑李治對長孫穎的用心,因爲自從長孫穎下落不明後,李治的傷痛誰都看得出來,所以他以爲父親知道母親的下落時會跟自己一樣喜於形色的。

但是如今看着李治波瀾不驚的樣子,他卻有些懷疑,李治對於長孫穎的感情是不是葉公好龍了。

“如果今天換做你流落在外頭,朕平定了叛亂,你會不會主動回宮?”李治看着李忠一副自己如果對長孫穎始亂終棄就決定死諫的架勢,緩緩的張口問道。

他原本不必要對太子解釋的,但是如今他自己心煩意亂,卻猛然想找個人說話。

“當然會啊!”李忠不假思索的回道,但是話一出口就知道問題所在了。

他都知道等皇宮安全了就立馬回來,那母親爲什麼不這麼做?

難道她會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李忠想了想皺着眉頭問道,“會不會是母親沒有收到消息?她以爲朝中還是長孫無忌把持,正在追殺她?”

長孫無忌控制長安城的那段時間,的確在漫天漫地的找自己幾個人,所以母親小心謹慎的避開危險區域也不是不正常的。

李治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但如今看着紙條上的幾個地名,他搖了搖頭,“她居無定所,沒過幾個地方就會換一個地方,但總體來看是離着京城越來越遠的。如果照你說的那樣,應該反過來纔是。”

Wшw_тt kдn_℃O

她生死未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一半似乎都隨着她去了,痛苦的整個世界都沒有了顏色。

原本,他以爲找到她的下落,他是欣喜若狂的。

但是看着紙條上泄露的信息,他卻是驚恐了起來。

他一直刻意的不去想在那場政變中,她會遇到什麼樣的遭遇,有怎樣的心情。她會不會恨他,怨他,不願意再見他?

他原本以爲,她遲遲不出現是因爲遭遇了意外。

可是如今……

沒有人知道他如今內心的恐慌足以淹沒一切。

我不要失去她,我不能失去她……李治在心裡頭默唸着,卻徒勞的發現如今一切證據都指向一個事實:他正在失去她。

“這,”被李治這麼一提點,李忠也意識到他一直忽略的問題:他原本以爲是長孫穎回不來,現在想來,卻發現很有可能是長孫穎不願意回來。

“母親,不準備要我們了嗎?”跟李治不同,李忠完全想到了另外一條路上。

聽說母親流產了,小弟弟沒有了,她,她這是恨上了自己嗎?

怪自己太沒用,沒有能保護她和弟弟,還是怪自己站了他兒子原本該站的位置?

李忠站在那裡,看上去很是可憐。

因爲並非長孫穎的親生兒子,所以李忠一直很沒有安全感,一直擔心自己被拋下。雖然如今從地位上來說李忠已經不需要長孫穎加持,甚至是長孫穎的存在還會動搖他,但是李忠仍然不願意失去這份親情。

“她恐怕不是不要你們,是不要我而已。”李治看了李忠一眼,難得善良的幫他打消了那種念頭。

“就算這樣,你還準備去接她?”李忠說不準他的心情,雖然他很想見到母親,但是如果李治因爲長孫穎的態度對長孫穎心有怨憤的話,那對長孫穎無疑是不利的。

他看着李治嚴峻的臉,感覺到很可怕。

“嗯,我會親自去請她的。”李治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傷痕,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你不是說她不願意回來?”李忠感覺到有些爲難。

“回來,不回來,是她的選擇。”李治微微的動了動手指,看着旁邊的紙條,然後輕緩卻清晰的說道,“但是去不去,卻就是我的事了。”

“那我,”李忠很想跟李治一起去接長孫穎,卻又有些不知如何說起。

“你就不必去了。”李治想到什麼,擡起頭來看着李忠,目光有些晦澀難明。

“她永遠都會是你們的母親,但對於我卻是未必。”李治在心裡頭默默的想着,“這次就讓我跟她在沒有別人的情況下見一次面吧,說不定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

長孫穎見到李治出現在面前時半點兒都不驚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李治不想找她,要不然她根本不可能躲太久。

所以當長孫穎看在門口看見風塵僕僕的李治時,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波瀾不驚的招呼道,“來了啊。”

“來了。”李治擡頭看着臺階上的她,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要進來坐坐嗎?”長孫穎提了提手中的水壺示意道,“我這裡沒有好茶,只有白開水。”

“白開水就很好。”李治站在長孫穎的身後,隨着她進入了房間內,看着那昏暗的房間和簡陋的臥具,一時難過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委屈,如今寧願過這樣貧寒的日子都不願意回去,當真是傷心了。

“不委屈。”長孫穎彷彿看透了他的想法,倒了杯水端給他,“這裡日子清淡,倒也安心。”

“嗯。”李治接了熱水端在手心,抿了一口,還沒想到說什麼好,就聽到長孫穎淡淡的問,“他們呢?”

“你一個人不安全。”怕他不明白她說什麼,長孫穎特別解釋,“白龍魚服很危險。”

“心腹大患除了,我就算一個人也不會太危險。”李治倒是適應了她這種說話的方式,端着水杯站在那裡很輕鬆的說道,“何況,就算我死了,還有忠兒,倒也不要緊。”

“這樣失去的話不會不甘心嗎?”長孫穎也坐了下來,認真的看着他,像是從他臉上看出什麼。

“不會。我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李治看着她,目光很溫暖,也很平和,“這個攤子丟在誰手上我都不擔心。”

長孫穎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李治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回答,只能自己張口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如果現在你都甘心了,那我的不甘心該怎麼算。”長孫穎放下手中的水壺,臉上露出了一個難以言說的笑容,讓着李治當下啞口無言。

“你知道了什麼?”最終他只能無奈的張口,問起了自己最怕的問題。

真是可笑啊,他騙了她那麼多事,每做一件便知道讓兩人往無可挽回的地步走了一步,但他還是走了。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長孫穎站在那裡撐着桌子,臉上努力的笑着,身子卻已經顫抖了,“例如當年生鳳兒的時候,是你親手把絕育的湯藥餵給了我,令我再也生不出孩子,令長孫家在無力威脅你。而如今你又將假孕的藥劑餵給我,令我造成假孕的狀況,引誘我父親犯下滔天大錯,令你將長孫家一網打盡。”

“這些事,是你做的嗎?”長孫穎擡頭看着李治,臉上滿是淚痕。

李治沒想到長孫穎一張口問的竟然是這種問題,頓時踉蹌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信。”長孫穎看着李治,淚眼灼。灼的說道,“所以,是還是不是?”

李治看着她的眼,痛苦的仰起頭閉上了眼,過了很久纔回答她一個字,“是。”

“爲什麼不繼續騙我?”長孫穎撐着自己,努力的保持着震驚。

不管心裡頭猜測了多少次,都遠不上他親口承認來的震撼。

“以前騙你是不得已,現在,現在不必了。”李治看着她,努力的控制着眼中的淚水,“如果只是爲了讓自己逃避懲罰,我不會撒謊的。”

“你,”他的那一句不得已勾起了她的諸多回憶,她捂着嘴勉強的問道,“那你可曾後悔。”

“不悔。”李治低下了頭,看着那一滴滴落在地面上的淚水,“如果沒有這些事情,我不會有站在這裡跟你道歉的機會。既然做了,便無需說那些假惺惺的後悔。你我都知道,就算選擇再一次放在我面前,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頂多是更加小心點,更加縝密些,更晚些讓你發現。然後我會更加補償你,更,”

“你,”長孫穎站在那裡,已經氣得無法說話了,“爲什麼事先不告訴我!”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配合我嗎?你會忍受一輩子再也沒有孩子,你會同意把你的家族連根拔起!”李治看着她,連珠炮似的問道。

“如果我告訴你,會呢?”長孫穎看着他,“不要說謊,跟剛纔一樣坦誠的告訴我你心裡的想法。”

“我不會。”李治轉過去了頭,不去看長孫穎,“我自己都不敢信,何況是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避免令我失望結果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給那些可能會讓我失望的人選擇的餘地……”

長孫穎看着李治,她跟他從未如此推心置腹的剖析內心,但是卻也從未如此深刻的認識到,兩個人是如何的難以相容。

如果她是個習慣於依賴男人的小女人,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那她會滿足於他給她的那片天,能傻乎乎的被他利用,被他玩弄,被他保護,享受他的補償所帶來“幸福”……

可是,她不能。

表面上的柔弱無害只是她在這個時代的保護色,骨血中她還是那個渴望跟愛人平等,並肩站立,互相支持,互相信賴的女人,所以她無法承受他的這種“呵護”。

“我們,大概不合適。”長孫穎捂着嘴,默默的垂淚道,“你回去吧。”

“你當真決定逃脫那一切,徹底離開我們了?”李治看着長孫穎,雖然痛苦到無以復加,但是自小受到的教育,讓着他連痛苦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當自持已經成爲一種本能,以至於終於可以恣意說笑的時候,已經不會跟普通人一樣了。

“我想要做一個普通人,陛下還是放過我吧。”長孫穎低着頭,往內裡走去。

“站住!”看着她就要離開,李治出了聲。

“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如果強逼,不過一死而已。”長孫穎半回過身,站在那裡,一臉的冷漠,“陛下還要我回宮嗎?”

“我沒有逼你回宮,我知道,就像你無法改變我的想法一樣,我也無法改變你。”李治看着她,臉上是一片漠然,“所以我沒指望你能進宮,我只希望你還能住到長安城裡去……孩子們在那裡,她們會想你,你也會想他們,在長安城裡見面總是方便些。”

“那我去做什麼?”長孫穎一愣,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當下站住了腳步。

“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李治看着長孫穎的側着臉,“從今天起,你不是貴妃,只是長孫穎。長安城大有可爲,你可以在那裡找到施展你才華的地方。”

“我知道,這麼多年,你的目光一直是在那座籠子之外,如今終將可以如願以償。”李治看着她,“你不必考慮我,我不會讓人打擾你的。我說道做到。”

“我,”長孫穎略一思索,然後也點頭了,“好吧,我信你的承諾。”

不管走了多遠,她的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那座城市。而且就如同李治所說的那樣,那座城市裡的確有她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

李治看着長孫穎同意了,這才鬆了口氣。

只要她心裡頭還有孩子們,他便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