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歲月長,她那顆沉靜的心反倒在這更漫長的寂寞裡,一點一點地細緻了起來。喜歡網就上。
小聲公開發表的那句話,時不時在她心底翻涌開來。
他說,他愛一個人已經愛了三十年。
三十年,他當然說的不是才二十二歲的燕翦。可是,呵,她卻也有理由並不認爲是她自己。
她認識他那年,他都十歲多了,算到今天怎麼也不夠三十年。就算他想用這樣的數字,來區隔她和燕翦,可是在她這裡卻也糊弄不過去醢。
自己心裡跟自己彆扭着,卻也奇怪,卻有一抹笑,悄然爬上脣角。
後來,外頭的消息不斷地傳進來,先是她的“中古”實際上是被他託管了。他那麼個曾經在娛樂圈裡縱情聲色的年輕大鱷,卻竟然就褪掉了聲色犬馬,也換上了素色的亞麻衣衫,坐進她的店裡,獨自彈響泠泠古琴。
還有,燕翦長大了,竟然也已經大學畢業了。那個她從襁褓之間一手撫養起來的小妹,竟然也已經大學畢業了……她開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將畢業設計展示會開成了她今生的第一場大秀。她聽說媒體上鋪天蓋地都是對小妹的讚美,她還聽說——小妹有了一個男朋友緹。
說來也是偏心,這兩個人的消息都叫她懸心,可是對駱絃聲的,她心顫幾日便也點點平靜下來;反倒爲了燕翦的事,叫她高興了之後又擔心,連綿許多日子都無法放下。
先是感慨那小肉丸一樣寵大的小妹,竟然也大學畢業了,有了自己的事業,讓她不禁感慨時光飛逝之快。帶一種母親的心態,既高興小妹的成長,又忍不住擔心小妹在外獨自闖蕩,會不會受委屈。
接下來就想小妹的那個男友。也是有惡名的人,更有那樣創傷的歷史,那他究竟對小妹是不是一時的新鮮,將來又有沒有給小妹完整幸福的能力?
她就像一個面對成年女兒的母親,患得患失,怎麼都放心不下。
同住一間牢房的女犯勞拉就搖頭:“她是你小妹,又不是你女兒。你對她沒有這麼多義務的。”
她也不辯解,只垂首微笑。老外是沒辦法理解華人的這種家族觀念的。
勞拉湊過來,“嘿,燕聲,記住:你自己才最重要。”
她便也釋然含笑:“我知道。”
每個人在自己心裡自然都是最貴重的,只不過時機不同。現在時機終於到了,她知道她該怎麼做。
出獄的那天,她沒有直接回家去,只是在最近的一間商店裡買了一條羊毛的大披肩。紅黑格子的,暖暖地圍在身上,就像一件新添的外套。
她裹着這條大披肩去了店裡。
簪花和小楷都在店裡,她隔着大窗子就看見了。可是第一眼看見她的,卻是懸在門上的玉環。
玉環一看見她這模樣,竟然就驚得磕巴了,拍着翅膀半天才卡出一句話來:“……聲,聲!”
她不覺扶額,擡頭瞪了它一眼:“生你個頭啊?你是公的,你生不了。”
人家是公鸚鵡,卻被她取了“玉環”這麼個名兒。
在湯家一向沉靜自制的大姐,沒人看見過她調皮的一面。她也只有在自己的店裡,在玉環這事兒上,方小小透露了一點自己的本性。
她也不是天生就是大姐,她也曾經生來只是獨家受寵的小公主。
簪花和小楷聞聲便迎出來。一見她,兩人的眼睛都紅了,可是誰也沒敢哭出聲。
她只能搖頭輕笑:“店裡西牆上不是掛着‘青水涵’麼?據人家老主人說,那可是照妖鏡。你們兩個給請出來,照照我,看我究竟是大活人回來了,還是一縷魂魄。”
組織偷渡多名未成年人入境,這是一級重罪,當初她入獄的時候,也以爲自己再出不來了。
兩個小孩兒登時就哭了,上前都抱住她。
給兩個小孩兒放了假,燕聲深吸口氣,藉着玻璃上的光影,抿了抿鬢髮。
在獄中沒什麼機會好好保養,雖然她平日裡也不是太重外貌的人,可是這一刻,她還是有一點擔心自己的頭髮乾枯蓬亂了。甚或,已生白髮。
終於還是推開門走進去。
一室幽香,該是沉香。而且不僅是沉香,還是沉香裡極品的奇楠。
空氣中除了香,還流淌着琴聲。琴聲如泉,叮咚入耳,與香氣相和,不衝不突,反倒更添和偕妙味。
在這樣原本的一室寧靜裡,多了一品香、一曲琴,可是非但沒有擾亂了滿室的清幽,反倒讓原本的寧靜更多了諸多種意境。便如,他沒起身,可是他卻已經迎出來了。
又如,他守着寧靜等着她,可是他卻未曾寂寞。
再如,她愛靜,他愛鬧,可是他並未簡單地將自己的鬧給割捨了,他反倒是將他的鬧融入了靜,創造出一種動中有靜、靜卻不寂的和偕況味來,等着她。
此中種種,只可意會。便如參禪者的入定沉思,與片刻之間的含笑頓悟。
她知道,他變了。
是長大了,長成了她等待的那個人的模樣。
她便含笑擡眸望向矮榻上的他:“好香,好琴。”
兩人竟不像久別重逢的故人,更不像多年來情愫暗轉的冤家,兩人只隔着炕幾對坐,一同品一壺茶。
有了香,有了琴,再多一壺茶,已是完美,不需多言。
他只定定凝視她,眼珠兒都捨不得轉。她本靜靜地推着沙盤,也只能淺淺微笑。
她今天穿紅,很多年沒碰過的熾烈顏色,將她絹畫上仕女一般柔婉的眉眼襯托得漾然生姿。但是更關鍵的是:她穿了,而他也看見了。
她揚起頭來,含笑對上他黑亮的瞳:“天才小提琴演奏家,怎麼換成了古琴?”
他眨眨眼:“因爲,你聽。”
她便又笑了,輕輕搖頭:“西洋絃樂,我一樣聽的。帕格尼尼也曾是深愛。”
他便也點頭:“好,下次就換帕格尼尼。”
她深吸一口氣,深深凝望他:“小聲,你變了。”
他黑亮的瞳捲起溫暖,絲絲縷縷籠罩住她:“沒有,我沒變。”
是誰說: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那年,她20歲,還在上大學。那年她被學校派到東海岸的大學做一年的交流生。
那年,她在宿舍裡放的音樂本來都是東方的古典音樂,只有一首是西洋絃樂。
因爲罕見,便格外惹眼。
有同學好奇地問她,爲什麼看起來明明更喜歡東方古老的音樂,卻也同時還喜歡一首帕格尼尼?
她笑,說:“兼收幷蓄”。
那一天她轉眸看向中央廣場大屏幕上的新聞,一位十六歲的天才少年小提琴演奏家,與世界著名的樂團和指揮大師共同致敬帕格尼尼。屏幕裡黑髮黑眼的少年,星眸半眯,手臂輕揚。
“他還這麼年輕,只有十六歲。”電視記者這樣說。
她在那一刻高高擡起頭望向遙遠青空。他還那麼年輕,而她比他大了整整四歲。
那晚她莫名接到他的電話,她聽得出,他竟醉了。她忍不住端出姐姐的姿態呵斥他:“你才十六歲,怎麼可以喝酒?”
他卻在電話裡問她:“大聲……你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她垂下眼簾:“成熟、穩重的。”
那一年,他二十六歲,而她已經三十歲。
她在西亞,一個破敗的小村落,簇擁着一座被炮火盡毀的古寺。
望着那一片瓦礫,她跌坐在沙地上欲哭無淚。她只是遲到了兩個小時,古寺就已經化爲了烏有,如果她能再快一點,也許就還來得及搶救出一些物件來。
同樣讓她揪心的,還有背後那一片同樣毀成殘垣的村莊。那些無依無靠的孩子,哭已經哭幹,此時只張着一雙空洞的眼睛,望向這個已經失去了依靠和希望的世界。
她抹一把眼睛,緊咬牙關站起來,走向他們。
她打開自己的行李,將裡面所有的食物都拿給他們。隨着她的手勢,一張報紙飄落在地面上。
上面是大幅的娛樂報道:年輕的娛樂圈投資人駱絃聲,左右攏着年輕的美女新人,滿面含笑。
有記者寫:駱絃聲最愛嫩草。
他們的蜜月是避開喧囂,換上素服去山中古寺吃一個月的齋。
每天聽銅鈴醒來,枕山風睡去。吃的是親手摘的素菜,飲的是山間流下的清泉。
本來面目,素心相對。
遇到禪友,被人善於地笑說:“燕聲,你竟逆生長,如今越看越像二十五歲的人。”
他在她耳畔低語:“他們怎沒見我憔悴?”
她登時面紅,狠狠掐他。
曾經對着她,隔着四年的歲月,隔着姐弟的身份,也隔着燕翦,他不敢說。只怕說了便是唐突,從此倒徹底推遠了她。
她亦是,想都不可以想,更因爲他的不說而不敢確定。幸好時光不是無情物,只要肯等,花期終會來。
時光雖慢,終於等到這樣一刻:不管什麼話,終究都可這樣恣意地說。
(本番外完)
---題外話---
今天就一更了,明天進新的番外~